入夜后,周漾没回帐房,反倒往少府监的庭院走。
小厨房的灯还留着盏昏黄的,她路过时瞥见灶台上的鱼鳃盆没洗,盆底沉着几片银杏叶——该是陈浅擦灶台时蹭进去的。
她伸手将叶子捡出来,指尖触到盆沿的余温,像还留着少年方才的热气。
明天一早便要回永宁寺,此刻倒想在这庭院多待片刻。
她记得赵涔亦带她来看新制墨斗那日,陈浅追着只松鼠跑过青石板,惊飞了满院的银杏,叶片落在赵涔亦的军靴上,他竟没像往常般蹙眉,反倒弯腰捡了片递她:“这叶子的纹路,倒像你画的斗拱分解图。”
石凳还在老地方,她坐下时,衣料蹭过冰凉的石面,像触到了什么旧事。
面前的石桌上,不知是谁摆了只素瓷酒瓶,正是傍晚买的那只,旁边还放着只空杯——该是陈浅方才偷偷倒过酒,杯沿留着圈浅浅的唇印,像颗小月牙。
她拿起酒瓶,指腹摸到瓶身上的冰裂纹,像极了周府那面碎掉的铜镜。
那年中秋,母亲用这面镜照着她梳双丫髻,铜镜里映着父亲的背影,正往佛龛上摆木刻的嫦娥,说“匠人得敬手艺,就像敬神明”。
如今镜碎了,木嫦娥也烧了,只剩这冰裂纹,在指尖反复提醒“没了”。
酒液入喉时,带着点涩。
她想起陈浅饭桌上说的话:“我爹娘总在院里摆三张桌,一张吃饭,一张放我的课本,一张……给晚归的姐姐留着。”
那时她正夹着块鱼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她羡慕的从来不是桂花糕里的蜜枣,是那三张桌的安稳,是有人会为你留一盏灯,一块糕,一个永远等你回去的位置。
远处的永宁寺方向,灯火零星。
赵涔亦此刻该在佛座旁吧?军报上的字该比月光还冷,密信里的“魏党”二字该比砖缝还沉。他是监军,不得擅离职守,中秋也只能守着这方工地,和她一样,对着轮孤月发呆。
周漾望着月亮,忽然觉得这轮月很偏心。
它照着她的孤影,也照着他的帐房,却不肯把两人的影子叠得近些。她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模样——定是握着那枚缠金丝的令牌,眉头锁着,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榫卯,而这道榫卯的名字,叫“周全”,既要护着她的身份,又要扳倒魏党,还要……留着条能让她堂堂正正做回周漾的路。
帐房里的烛火亮到三更,赵涔亦放下手里的军报,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案上的密信写着“魏党动向诡秘,似在查永宁寺地宫”,笔尖的朱砂滴在“地宫”二字上,像点了个血痣。
可他此刻想起的,却是白日里陈浅临走前的话:“师父今天总走神,像丢了魂似的,我塞给她莲蓉酥时,她的手都在抖。”
天色微亮时的雾气还没散,像层薄纱裹着山路。赵涔亦站在坡上,远远望见那抹孤零零的剪影时,手里的令牌还攥得发烫。
马蹄踏碎晨露的声音从山下传来,他几乎是本能地翻身上马。
枣红色的战马似乎也懂了主人的急,鬃毛一扬便冲了下去,铁甲片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枝头的晨鸟。
“将军这是……”几个刚起身搬木料的工匠探出头,只见赵涔亦的披风被风掀起,往日里沉稳如松的背影,此刻竟带着点踉跄的急切,马镫都没踩稳便催着马往前赶,靴底蹭过石板的声音比军鼓还急。
周漾正勒住缰绳歇脚,忽然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如雷。
回头时,赵涔亦的马已冲到近前,他几乎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玄色的衣摆沾了草屑,发带也松了半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监军的模样。
“怎么不等天亮再走?”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未散的沙哑,目光扫过她被晨霜打湿的披风,指尖动了动,终究没敢伸手去碰,“山路滑。”
周漾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昨夜那轮偏心的月。
原来它不是没把影子叠近些,是把这份近,藏在了晨光里。
远处的工匠们早已缩回了头,手里的刨子却慢了下来。
“瞧见没?将军那眼神,跟丢了魂似的。”
“前几日还说江录事是块木头,这会子……”
“嘘——仔细你的舌头!”
议论声被风卷着飘上山,赵涔亦像是没听见,只从马背上解下件厚实的斗篷,往周漾怀里一塞:“披上。”
布料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周漾低头时,看见他靴底沾着的泥,从坡上一路蜿蜒到脚边,像条笨拙的线,把两个孤影,悄悄缝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