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沈惊春便被粗暴地从床上拖拽而起押往听雪阁。这里曾是王妃最爱的舞榭,如今却成了她的囚笼。
教习嬷嬷姓孙,一双三角眼淬着陈年的怨毒。那眼神和红鸾看她的目光如出一辙。她从不废话,乐声一起,便逼着沈惊春一遍遍重复着繁复的舞步。
“错了!手抬高一寸!”孙嬷嬷的声音尖利如针。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狠狠扇在沈惊春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她没有躲,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只是默默地将抬高的手臂放回原位,仿佛被打的不是自己的脸。
“再来!”乐声再次响起,她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精准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鼓点,每一个转音,都像烙铁一样刻进她的脑海。这支舞,是杀人的舞。这首曲,是催命的曲。
孙嬷嬷见她如此“顺从”,眼中的轻蔑更甚,手下的力道也愈发狠厉。只要舞步有分毫偏差,掌掴、针扎、推搡便接踵而至。
短短几日,沈惊春白皙的肌肤上已是青紫交错,触目惊心。沈惊春在忍在等,机会终于来了。
当乐曲行至一段急促的高潮时,孙嬷嬷正因她一个堪称完美的旋转而微有失神。
就是现在,沈惊春脚下故意一滑,整个人看似狼狈地朝一旁的书案摔去。
她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精准计算过的弧度,手肘不偏不倚,重重撞在案几边缘。“哐当”一声脆响,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笛滚落在地。
“你这贱婢!竟敢……”孙嬷嬷勃然大怒,正要上前,却见沈惊春已经满脸惶恐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去捡那支玉笛。
“嬷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王爷的笛子……”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惧。
就在她拾起玉笛,指尖触碰到笛身的一刹那,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笛孔内壁,有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观的褐色粉末残留,像是陈旧的药渍。她飞快地用指甲刮下一点,在孙嬷嬷扑过来抢夺之前,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将那点粉末连同碎裂的笛哨残片一同藏入了袖中暗袋。
孙嬷嬷夺过玉笛,见笛身只是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是一脚踹在沈惊春心口:“不长眼的东西!滚回去!”沈惊春咳着,顺从地退下,袖中的那点冰冷,却像是燃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当晚裴九章复诊,再次踏入她的房间。
“如何?”他低声问,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沈惊春没有说话,只摊开手掌,将白天藏起的那一小片沾着褐色粉末的玉笛碎片递了过去。
裴九章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剧变。
他从药箱中取出一只银针和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刮下少许,滴上一滴透明液体。
只一瞬间,那粉末便滋滋作响,化作一滩乌黑的毒水,银针探入,顷刻间变得漆黑如墨。
“这是……”裴九章的声音都在发颤,“断肠草的根茎粉,混了鹤顶红的精炼物!毒性相合,无色无味,剂量极微,吹奏之时会随着气息被吸入肺腑,日积月累,神仙难救!”
沈惊春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意外:“所以,那晚《柳絮辞》奏到一半,王妃便猛然咳血倒地。所有人,包括王爷都以为她是旧疾复发,悲伤过度……其实,不是病重,是毒发。”
裴九章猛地摇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不对!此笛名‘霜信’,是王爷的心爱之物,从不离身,向来由他亲自擦拭保管,外人绝无可能接触!”
沈惊春的眸光陡然一沉,像淬了冰的利刃:“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对这支笛子动了手脚。而他,就是那个亲手将毒药吹进王妃肺里的人。”这个推论让裴九章倒吸一口凉气。
从那一刻起,沈惊春的目标,从教习嬷嬷转向了乐师班。
她盯上了一个叫老贺的乐师。
此人年过半百,沉默寡言,每晚都会独自留在乐坊擦拭所有乐器,从不与人交谈,像个活在阴影里的幽魂。
她对墨七耳语几句。
次日午后,墨七便在乐坊外洒扫,恰好老贺端着水盆出来,只听墨七仿佛在与人闲聊般大声道:“你们是不知道,咱们那位王妃,心善着呢。我听说啊,她以前在宫里就为个犯错的小太监求过情。她说,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知错能改,就该给条活路。”
这话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老贺死水般的心湖。
果然,第二天黄昏,沈惊春从听雪阁回房的路上,在僻静的回廊拐角,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老贺。
他佝偻着背,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死灰,双手捧着一张泛黄的乐谱,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姑娘……”他声音嘶哑,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王妃……王妃待我有恩。当年我因失职差点被处死,是王妃一句话,保下了我这条贱命。”他将那张乐谱递到沈惊春面前,手指着乐谱的末尾。
“这首《柳絮辞》,最后一段……我……我没敢吹完。”沈惊春接过乐谱,目光如炬。
只见那最后一段旋律旁,用极小的字迹标注着几处异常的音符,旁边的注解更是让她心头发冷“此处换气,气流加速,毒雾易散。”这是杀人的说明书!
这日,萧晏亲临听雪阁。
他一身玄色王袍,面容冷峻,坐在主位之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场中。
孙嬷嬷谄媚地侍立一旁,整个听雪阁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乐声响起,沈惊春一身素白舞衣,翩然起舞。
她的舞姿比前几日更加流畅,也更加……哀绝。
每一个旋转,每一个俯身,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萧晏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懂舞,却能看懂那舞中的悲怆与死意。
乐曲行至末尾,就在那段“未完成”的旋律即将奏响的前一刻,沈惊春的舞步戛然而止。
她缓缓转身,从孙嬷嬷惊愕的目光中,取过案上的那支白玉笛。
“王爷。”她举起玉笛,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听雪阁,“这支笛子,吹久了,会伤肺。”萧晏眸色骤然冷冽如冰,杀气四溢:“你懂什么?”
沈惊春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一字一句,字字诛心:“我不懂音律,但我懂,有人想借这支笛子要您的命。而王妃……是替您试了毒!”话音落,她手腕一翻,将那支“霜信”玉笛狠狠掷在地上!
“啪!”玉笛应声而碎,碎片四溅,仿佛也砸碎了萧晏最后的镇定。
“您以为她缠绵病榻,是在病中等您垂怜。可您知不知道,她是在用自己最后一口气,拦着您靠近这支催命的笛子!”
“胡说!”萧晏如遭雷击,身影一晃,瞬间欺至她身前,五指如铁钳,猛地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他想杀了她。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他脑中叫嚣。
可那掐着她喉咙的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当夜,听雪阁被重兵封锁,孙嬷嬷和乐师老贺,连同所有相关人等,尽数被押入王府地牢。
沈惊春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屋子,推开门,呼吸一滞。
窗台上,静静地躺着一支崭新的白玉笛。
通体无瑕,触手温润。
笛身上,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明日,舞完。
‘’
他不信她,却已然动摇。
他要她把这出戏,唱完。
沈惊春拿起那支新笛,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她从贴身处取出那方的旧帕子,就着昏黄的烛火,在帕子背面,用指甲蘸着茶水,缓缓写下几个名字。
贵妃,红鸢老贺,裴九章。
她用一条线将这四人串联起来,形成一张绵密的网。
指尖停顿了片刻,她在那张网的中心,又添上了第五个名字:萧晏。
她吹灭了烛火,黑暗将她完全吞噬。
一声极轻的低语,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王爷,这盘棋里,您不是执棋人。”
“您……才是最后一个被蒙在鼓里的那颗棋子。”
第9章他跪在雪里求我跳完那支舞
老贺沙哑的声音在地牢深处裂开,像一道陈年伤口被生生撕开。
而他,竟是最后一个醒来的看客。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萧晏的心脏。
他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那双素来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第一次出现了龟裂般的茫然。
三年前,贵妃,红鸢,玉笛,慢性毒……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那个人亲手布下的棋局,那个人自以为是那个俯瞰全局的执棋者,却原来,从苏阮察觉到异样、每夜偷换玉笛的那一刻起,整个棋盘的走向就已经被彻底颠覆。
他想起她最后那段时日愈发苍白的脸,想起她总说自己身子疲乏,想多歇歇。
他只当她是体弱,还曾不耐地斥责她娇气。
原来,那不是娇气,是她每夜都在用自己的性命,去试那笛中毒的深浅。
而那最后一曲《柳絮辞》,他记得。
那日他恰好从宫中议事归来,远远便听见听雪阁传来幽婉的笛声。
他当时还觉得心烦,觉得这靡靡之音扰了心境。
直到乐声戛然而止,他才察觉到不对,匆匆赶去,看到的便是她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的衣袖,只说了一句:“别信……笛声……”他当时以为,是吹笛的乐师有问题,彻查了王府所有乐师,却一无所获。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让他别信的,是他亲手送给她、她也最珍爱的那支玉笛.她不是死于一场突发的刺杀,而是死于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自我牺牲。
而他,亲手将毒药递给了她,又亲眼看着她为了保护他而中毒身亡,最后还愚蠢地将她的死归咎于一个莫须有的政敌。
荒唐,可笑!
萧晏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
他猛地一拳砸在牢房的石墙上,坚硬的青石瞬间迸裂,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深入骨髓的悔恨与寒意,早已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他踉跄着走出地牢,没有理会身后老贺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径直奔向王府深处的密库,那是存放苏阮遗物的地方。
他一脚踹开沉重的铜门,在满室珍宝中疯了似的翻找。
终于,在一个紫檀木匣的夹层里,他找到了。
七支一模一样的白玉笛,静静地躺在那里。
每一支的笛身上,都用极细的刻刀,刻下了一个微不可查的“毒”字。
七支笛,七个夜晚的交换,七次与死神的擦肩。
萧晏拿起其中一支,指尖触及笛身的冰凉,仿佛能感受到苏阮当时是怀着怎样绝望而坚定的心情,将这冰冷的玉笛凑到唇边。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那个木匣,走进了听雪阁。
那是他和她曾经最常待的地方。
他就在她最爱的窗边坐下,将那七支毒笛和一支无毒的新笛,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雪花。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
从天黑到天明,从雪起到雪深。
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老贺的话,是苏阮临死前的眼神,还有……沈惊春那双清冷又嘲讽的眼睛。
她说:“你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这个他以为是替代品的女人,才是那个看透了一切的人。
而他,萧晏,宁王,却是一个被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子。
天光大亮时,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萧晏终于起身,他没有带那七支毒笛,只拿起那支崭新的、无毒的玉笛,一步一步,踏着深雪,走向了囚着沈惊春的那个院落。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