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寒风卷着枯叶,掠过北京城的灰墙黛瓦。
轧钢厂食堂午后的休息时间,喧嚣暂歇。
朱由校换下那身沾染油污的工作服,穿着一件深色的中山装,独自一人走出了厂门。
他没有回四合院,而是循着记忆深处那刺痛的方向,朝着景山……
那曾经的煤山走去。
天气越来越凉了,而近日啃读《明史》、《清史》所带来的彻骨寒意,远比这深秋的风更冷,几乎将他的血液都冻结。
书页间那些冰冷客观的文字,化作一幅幅清晰而残酷的画面,在他脑中不断回放:辽东烽火、朝堂党争、流民遍野、天灾人祸……
最终,是那艘在海外炮口下颤抖着沉没的东方巨舰,是那百年屈辱、山河破碎的漫漫长夜。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七年的“无为而治”、沉溺匠艺,并非只是史书上轻飘飘的“昏聩”二字所能概括。
那是一个帝王彻头彻尾的失职,是压垮骆驼的无数根稻草之一。
他亲手将一副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留给了那个跟在他身后要木偶玩的弟弟。
“朕……竟对大明,对华夏,犯下如此罪愆……”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负罪感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而这一切的苦果,最终却都由那个年仅十七岁便被仓促推上龙椅的弟弟朱由检,一力承担了。
想到史书上那寥寥数笔……
“帝自缢于煤山,以身殉国”,再想到弟弟那单薄肩膀是如何扛起一个帝国倾覆的重压,直至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
朱由校的心便疼得蜷缩起来,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他脚步沉重,一步步登上景山。
山风呼啸,吹得他衣袂翻飞,更添几分萧瑟。
他找到了那棵传说中的歪脖子老槐树。
历经三百多年风雨,它早已不是当年那棵,但位置大抵不错,承载的象征意义更是沉重如山。
他静静地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那虬结枯槁的枝干。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穿着破旧龙袍的瘦弱身影,在绝望中将自己的生命终结于此,为大明朝奏响了最后的悲音。
“由检……五弟……”他无声地蠕动嘴唇,眼眶阵阵发热,却流不出眼泪。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早已超出了眼泪所能表达的范畴。
“若苍天有眼,真能再予朕一次机会……”他对着那棵沉默的树,在心里立下血誓,“朕定洗心革面,再不沉溺斧锯之娱!必殚精竭虑,善待臣工,体恤百姓,重整这大明山河!”
然而,誓言无声,历史已定。
冰冷的现实告诉他,没有如果。
山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遗憾。
朱由校颓然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因连日做木工活而磨出薄茧的手上。
这双手,曾为他赢得“木匠皇帝”的“美誉”,也曾是他逃避现实的唯一慰藉。
可此刻,他第一次对这门曾经无比热爱、甚至视若生命的手艺,产生了一种近乎厌恶的情绪。
就是这双巧于匠艺的手,却拙于治国;就是这份对木工的痴迷,让他成了史书中的笑柄;就是这些栩栩如生的木器,间接导致了江山倾覆、弟弟惨死!
木匠活……皇帝……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是如此的讽刺,如此的刺眼,如同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在歪脖子树下伫立良久,直至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仿佛与那棵象征着王朝终结的老树融为了一体。
最终,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棵老树,仿佛要将这份刻骨铭心的痛楚和悔恨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下山去。
寒风依旧,而他心中的寒意,比这天气更冷上十分。
……
就在朱由校沉浸于无边悔恨,与那棵象征国殇的歪脖子树默默相对时,一位身着朴素中山装、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缓步登山锻炼。
老者显然常来此地,步履稳健,目光敏锐。
他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游人来到此地,多是好奇张望,或拍照留念,或听导游讲述那段尘封历史,发出几声格式化的唏嘘。
鲜少有人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般,周身笼罩着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悲痛与苍凉。
他那凝视歪脖子树的眼神,没有好奇,只有深不见底的伤感和一种……
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缅怀与愧疚?
这种情绪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身上,显得极不寻常。
老者心生好奇,缓步走近,温和地开口,打破了山间的寂静:“小伙子,看得很专注啊!是对这段历史特别感兴趣?”
朱由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回。
他转过头,看到一位面容慈祥、眼神清亮的老者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他此刻正觉心中块垒难消,郁结难舒,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见老者面容和善,不似奸猾之辈,便也生不出多少防备之心。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勉强平复了一下心绪,点了点头,声音略带沙哑:“嗯。兴衰更替,总是令人扼腕。”
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随着老者一同缓步下山。
两人并肩而行,老者似乎对明末历史颇有见解,并未追问朱由校的失态,而是从气候变迁谈到土地兼并,从党争误国谈到财政破产,言语间颇有见地,并非寻常老人。
朱由校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沉默。
听到关键处,他偶尔会忍不住插上一两句,其视角之奇特,见解之深刻。
尤其是对万历、泰昌、天启年间朝局那种近乎亲历般的洞察,常常让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丝惊异的光芒。
老者自然而然地想多了解这个特别的年轻人:“小伙子见识不凡啊!怎么称呼?在哪高就?是学历史的学生?”
朱由校却只是淡然一笑,摇了摇头:“萍水相逢,皆是闲谈,姓名单位不足挂齿。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爱好罢了,当不得真。”
他这份超乎年龄的淡然和洒脱,这种对世俗人际交往规则的漠视,仿佛只是纯粹因历史而共鸣,交谈一结束便可相忘于江湖,绝不拖泥带水。
这份气质,在这人人讲究单位、介绍信、根正苗红的年代,显得格外突兀和不寻常。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老者心中的好奇反而越是强烈。
这年轻人言谈间对明末历史的熟悉程度和某些一针见血的评论,绝非普通“历史爱好者”所能及。
他那份深沉的悲悯和超然的洒脱,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的魅力。
老者阅人无数,直觉告诉他,这个偶然遇见的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不再追问姓名单位,转而与朱由校更深入地探讨起历史得失,心中却已暗暗记下了这个在煤山歪脖子树下独自神伤、言谈不凡的陌生青年。
山风吹拂,一老一少的身影渐行渐远,唯有关于王朝兴衰的对话,散落在登山的步道之间。
一次偶然的邂逅,或许已在不知不觉中,埋下了意想不到的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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