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了,南国的雨丝就缠上了教会医院,裹着潮气织成张软网,把图书室的窗玻璃晕成一片模糊的灰黄,连窗外的老槐树都看得不真切。
沈木棉踩着木梯往上爬,梯子“吱呀”响,像怕被人拆穿藏了多年的秘密。
她的指尖在顶层书架上一一掠过,书脊蒙着半指厚的灰,指腹蹭过,簌簌往下掉——她在找那本蓝布封皮的《岭南疫方》,爹生前总把它锁在药房最里的柜子里,说这本书藏着岭南瘟疫的“生死簿”,一页方子能救一村人,也藏着沈家三代人的心血。
指尖忽然在一只老旧樟木箱上顿住。
铜锁孔里塞着一小撮淡黄棉絮,凑近了闻,能嗅到丝极淡的艾草香——这是爹独有的习惯,药房的药材柜、家里的木箱,都用这种掺了艾草的棉絮防蛀,他总说“艾草能护着药,也能护着念想”。
“在找《岭南疫方》?”
楚明澜的声音从木梯下传来,轻得像片落进水里的叶子。
木棉俯身往下望,见他不知何时倚着书架站定,洗得发白的病号服空荡地挂在肩上,左肩的绷带换了新的,脸色却比前几日多了些生气。他手里捏着半块粗麦饼,咬得慢,目光没落在她身上,反倒盯着木梯第三阶的裂缝——那里卡着半片被雨水泡发的纸屑,边缘毛糙,像是从爹的医案上撕下来的。
“陈阿忠说,你连着三天都耗在这儿。”他咽下饼屑,喉结滚了滚,终于抬眼,目光里带着点探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在找爹藏的东西?”
木棉的心口猛地一紧,下意识攥紧手里的书脊,指腹压得书皮发皱。前几日防空洞的悸动、血玉簪的共鸣,还有昨夜他咳血时说的“沈叔”,突然全涌上来。她强压着乱,冷声道:“我找什么,与你何干?”
楚明澜没理会她的疏离,视线落在她怀里的《岭南疫方》上——封面上的“岭南疫方”四个字被虫蛀得斑驳,“岭”字的竖画断了半截,“方”字的点几乎磨平。
他突然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点没压下去的咳嗽,哑得发涩:“沈叔要是知道,他女儿把《岭南疫方》抱在怀里当盾牌,保准又要捻着胡子叹,‘善用器物者不矜,阿棉这丫头,还是太犟’。”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戳中了木棉心底最软的地方。
爹生前总这么说她,说她护着东西时像只小刺猬,连自己都扎。
她的指节攥得发白,正要反驳,却见楚明澜已经掰了点麦饼碎屑,借着窗台积的雨水,在斑驳的木桌上一笔一划拼药名:“麻黄三钱,桂枝五分……”
他的手指很长,指节上带着旧疤,却稳得很,一点碎屑都没撒。
木棉的指尖猛地顿住——“桂”字他故意缺了最后一笔,形状像个“丙”,再跟后面的“三”字连起来,正好是爹教她的“缺笔暗号”!
这是沈家传了两代的标记,除了爹和她,没人知道。
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流下,把桌上的字迹晕开了些,也像是悄悄擦淡了她和楚明澜之间那道无形的界线。
“日军的细菌弹里,掺了岭南的瘴气菌。”楚明澜蓦地开口,指尖在水渍旁划了个冷硬的“×”,那力道像是要把桌子戳穿,“上周城西废墟挖出来的遗体,皮下的瘀斑走势,跟这本书里‘瘴疠恶疮’那页画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木棉的呼吸瞬间停了。
她慌忙翻书,手指抖得厉害,书页“哗啦”响,直到翻到第二十七页——爹用朱笔圈住的“瘴气菌喜湿热,遇寒则滞”跃入眼帘,旁边果然添了一行极新的墨批:“需荔枝壳煅炭以制之”。那墨色浓淡不均,笔锋却和爹写的一样,收尾时总带个小勾,是他独有的习惯。
恍惚间,她竟觉得是爹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引着她看清这行字。
楚明澜望着她发颤的指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忙用手帕捂住嘴。手帕是粗布的,指缝里渗的血珠滴在水渍里,洇开一小片红,像朵快谢的木棉花。木棉的心揪了下——娘生前最喜欢木棉花,说红得热烈,能挡灾,可现在这红,只让她觉得疼。
“沈叔去年托人送书稿的时候跟我说,”楚明澜喘得声音发哑,却还望着她,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暖意,“‘我家木棉认药材的性子,比认人心准得多,就是太犟,得有人帮她把眼睛擦亮点,别被仇恨蒙了心’。”
图书室里很暗,只有桌角的煤油灯燃着暖黄的光,把楚明澜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切过《外科正宗》的书脊,像一把藏在暗鞘里的利刃,看着平静,却藏着锋芒。
他指着书里一幅“炭疽症辨治”的插图,图上恶疮蔓延的黑线触目惊心,连旁边的注解都被朱笔圈了。
他右手的无名指缺了半截,此刻正无意识地刮着纸页,留下几道浅痕,几乎看不见。
“日军的菌液里掺了砷。”他的声音低沉得发沉,带着股冷冽的劲,像冰碴子砸在心上,“寻常的解药碰到它,药效会减半,反而会催着毒往骨头里钻,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
木棉正握着笔想把这话记下来,闻言手腕猛地一颤,浓墨“啪”地滴在纸上,正好砸在“砷性暴烈”四个字上,把最后一笔“捺”晕成了一块狰狞的黑斑。
她突然想起爹的《毒理笔记》——里面夹着的那包砷剂样本,锡箔纸的角落上,隐约印着“731”三个小字,当时她只当是药材编号,现在想来,那根本是日军731部队的标记!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她倏然抬眼,目光像针一样直射向楚明澜,连呼吸都绷得紧了——这些都是爹藏在医案里的机密,他怎么会知道?
楚明澜的目光还凝在插图上,闻言侧过脸,左眉上那道淡疤在跳动的灯光下泛着青白。
木棉的心又猛地一悸——那道疤的形状和位置,竟和爹早年被弹片划伤的旧痕,惊人地相似!爹当年跟她说,那道疤是救一个“重要的人”时留下的,难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包得严严实实的,像是护着什么宝贝。
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几片枯蜷的草叶,颜色发暗,却还能看出叶片的纹路。
他拈起一片,背对着灯光,木棉清楚地看见,第七片叶子的背面有个细孔,像是被银针刺破的,边缘还留着点针痕。
“沈叔说,解这种砷毒,必须用白云山背阴处长的七星草,不是七片叶子的没用。”他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回忆的暖意,“采回来之后,得用银针刺破第七片叶子的叶脉,引里面的苦寒气出来,药效才最好。他还说,这方子是沈家传的,日军的手册里绝不会有,就算拿到了,也看不懂怎么用。”
木棉心里的疑云更浓了。
她故意“哗啦”一声翻到书的第三十七页,指尖重重地点在一行字上,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质疑:“我父亲的批注里,只提了荔枝壳煅炭能吸瘴毒!你说的这七星草,倒像是——像是日军特高科才会搜来的偏方秘术!你到底是谁?”这是爹教她的辨谎法子——越是质疑,越能看出对方的真心。
楚明澜的喉结动了动,却没避开她的目光。
他从病号服更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得极细的草纸条,纸边磨得发毛,折痕深得像被反复攥过。
展开一看,上面的字是爹的笔迹,却比平时潦草得多,“明澜吾侄”四个字写得急,墨都晕了:「明澜吾侄:变种瘴毒甚剧,寻常荔枝壳炭恐难压制,必佐白云山七星草,需取七叶者,以银针破第七叶脉,切记!切切!」
纸角有圈浅浅的齿痕,像是写的时候太急,咬着纸边借力,还有几滴干了的泪痕,把“切记”两个字晕得模糊。
“沈叔怕信被日军截走,特意嘱咐我,把这方子记在纸上,更要刻在脑子里。”楚明澜的声音压得更低,坦诚得让人没法怀疑,“他还说,要是我能见到你,把这纸条给你看,你就会信我——因为你最懂他的字,也最懂他的心思。”
木棉的指尖抚过“明澜吾侄”四个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她眼眶发热。外婆临终前躺在病床上,含糊地说过,母亲霍氏有个远房外甥,小时候家里遭了难,走散了,名字里好像带个“澜”字,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想来,竟全对得上!
就在这时——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惨白的手电光柱,快得像把刀,从窗缝扫进来,割过书架,照得书脊上的字都泛了白!
楚明澜的反应快得惊人,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一把将她拽进书架后的阴影里!
木棉的后背来不及躲闪,重重撞在书脊上,《外科正宗》的厚书脊硌得她生疼,刚要喊出声,楚明澜的气息已经喷在她的耳廓,热得发烫:“别出声!是陈阿忠!”
黑暗里,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她被紧紧箍在书架和他的胸膛之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剧烈的起伏,透过薄薄病号服传过来的高热体温,还有他身上复杂的味道——血腥味、草药味,还有点淡淡的艾草香,和樟木箱里的一样。
走廊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听得人心里发毛——像是有人跛着脚,鞋底粘了什么粘稠的东西,每走一步都“啪嗒”响,还有六指刮过地板的“沙沙”声,轻得像春蚕在啃桑叶。
是陈阿忠!
他怎么会来这里?
是冲着《岭南疫方》来的,还是冲着楚明澜来的?
木棉攥紧了手里的书,指腹在封皮上蹭得发疼,心里的疑团像潮水般涌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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