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毒得像要吞人,刚过正午,教会医院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就蔫成了卷,叶脉里最后一点露水早被蒸干,只剩满院的燥热裹着尘土味,扑得人嗓子眼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烫意。
沈木棉蹲在药房门口的凉青石板上,面前的巨竹筛里摊着刚焙好的荔枝壳。褐红的壳瓣蜷着,像收了翅的枯蝶,瓣边还留着焙烤时的焦香——这是她托玛莎嬷嬷转了三拨人,才从郊区果农手里收来的,有的壳子上还带着弹片划的浅痕。
她正照着《岭南疫方》分拣上品,指尖捏着壳瓣转,爹的话在耳边响:“荔枝壳煅炭要挑周正的,瓣纹清晰才吸瘴毒,阿棉你记牢,药材不欺人,品相就是药效。”
指尖刚拈起片最规整的壳瓣,街口突然炸响一声哨子!
不是平日防空的绵长鸣响,是短促、尖锐的,像夜枭被生生扼住喉咙的尖啸,刚停,钟楼的铜钟就疯了似的砸起来,“哐哐哐”的,震得人耳膜刺痛,连牙床都跟着发麻,心脏猛地缩成一团。
“空袭!是俯冲轰炸!快带孩子进地下防空洞!”玛莎嬷嬷的喊声撕裂了静,她的黑布裙扫过门槛,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听着竟像催命的丧钟。
木棉掌心里的荔枝壳“啪”地掉回筛子,和旁边的黄连、乌梅撞出细碎的响。
她猛地抬头,就见三个黑点裹着死亡的呼啸,从窗外低空掠过,引擎的轰鸣裹着热风砸过来,像上万只马蜂钻进脑子里,嗡嗡声直往太阳穴钻——这是这个月第五回空袭了,每一次,都有病房的床位再也等不到人回来。
“阿棉!发什么愣!”嬷嬷的脸出现在门口,白得像张浸了水的纸,“侧门有地道!你领着孤儿们先去!药房我来锁!”
木棉应声跃起,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墙角的重药碾,沾了层褐黄色的药粉。
刚冲出药房,就撞进一个人怀里——是楚明澜!
他竟从特护病房踉跄着出来了,洗得发白的病号服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贴在骨头上,左肩的绷带渗着暗红,比天边的炸弹火光还刺目,显然是急着跑,把刚结痂的伤口又撕裂了。
“我帮你。”他没看她,声音里带着未压下去的喘,已经伸手提起了墙角的应急灯,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灯杆上还缠着给莉莉固定夹板剩下的纱布,软塌塌地垂着。
“你自己快躲起来!”木棉的喊声刚出口,就被近处一声炸弹的巨响吞没。
她看着他的脸,比清晨时更灰败,颧骨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冷汗顺着眉骨的旧疤往下滑,滴在病号服上,晕开小湿痕,明明自己都站不稳,却还想着帮人。
楚明澜像没听见,反而转身往药房最深处扑。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只铁柜——是从沈家废墟里扒出来的“仁心堂”铁柜,铜锁歪着,锁孔里还卡着半片焦黑的木棉花瓣,焚宅那天,爹就是往这柜子里塞东西,火舌舔到衣角都没退。
“这柜子炸不得。”他的指尖蹭过那片焦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砸在木棉心上,“底下藏着两箱乙醚,弹片蹭到就炸,整栋楼都会成火海,连骨头都剩不下。”
木棉看着他佝偻着身子开锁的背影,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爹那日也是这样,背对着她往火里冲,现在楚明澜又要为这柜子冒险。
飞机的尖啸越来越近,像死神的狞笑贴在耳边,她再也顾不得,一把拽住楚明澜未受伤的右臂,指尖触到他胳膊的骨头,瘦得硌手,却硬得像块铁,拖着他往走廊跑。
应急灯的光柱在烟尘里晃,照得地上的药粉像撒了层碎雪。
刚拐过回廊角,就看见莉莉抱着铁皮饼干盒缩在墙根,糖纸撒了一地,小脸白得像纸,眼泪挂在睫毛上:“姐姐!嬷嬷…嬷嬷不见了!”
楚明澜把应急灯塞到木棉手里,声音斩钉截铁,每个字都被伤口扯得发颤:“你带她走!我去锁柜子!”他顿了顿,急喘着补充,“侧门第三块青石板是活的,底下压着钥匙,别慌!”
没等木棉回应,他就转身逆着人流往回冲。
病号服在风里飘着,像只折了翅的鸟,却透着股谁都拉不回的劲。
又一声巨响砸下来,整栋楼都在晃,药架“嘎吱”响,玻璃瓶摔在地上碎了,苦杏仁的苦味混着硝烟味,织成张让人窒息的网。
木棉抱起莉莉往侧门跑,女孩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胳膊,撒落的糖纸飘在身后,像一片片细碎的纸钱,跟着风打旋。
防空洞的入口藏在菜园的苜蓿丛下,掀开木板,一股霉土混着尿骚、酸水的味扑面而来,呛得莉莉猛咳,小脸憋得通红。洞里的油灯燃着豆大的光,像快灭的萤火虫,人影在夯土墙上晃,有的缩成一团,有的跪着祷告,像群被踩进泥里的蚂蚁。
“往里挤挤!别堵着洞口!”木棉把莉莉塞进土豆麻袋后面,刚直起身,又一声爆炸震得洞顶土块往下掉,砸在头上生疼。
满洞的哭嚎、祷告混着呕吐的酸腐味,把“怕”字熬成了实感,沾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洞口的木板突然被掀开,一个瘦削的身影挤进来,反手就合上板。
是楚明澜!他靠在洞壁上喘气,左肩的绷带全红了,血顺着衣摆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个小洼。
他的目光扫过洞里的人,像在找什么,最后落在木棉身上,那眼神里的急慌才慢慢淡了。
他挪过来,脚步虚浮,却走得稳,右手一直按在腰间,像护着什么宝贝。
木棉的心跳乱了,下意识把莉莉往身后护——这个男人,总在她以为看透时,又露出新的秘密。
“你头发散了。”他的声音穿过嘈杂,低沉又清冽,像片凉叶子拂过发烫的皮肤。木棉摸向脑后,发髻早松了,湿发粘在颈侧,被洞里的阴风一吹,激得她打颤。
她正要整理,楚明澜已经挤到她身边,用没受伤的右半身轻轻护着她,隔开拥挤的人。“别动。”他低声说,气息拂过耳廓,带着硝烟、草药的苦,还有点清冽的味,像白云山的松针香。
木棉抬头,就见他左掌摊开,里面躺着支血玉簪——是娘的陪嫁!
簪头的木棉花雕得精致,瓣纹里还嵌着焦痕,焚宅那天,娘就是攥着它,指节都捏白了。
她亲手把簪子埋在后院青石板下,压了爹的“沈”字药碾片,怎么会在他这?
“你从哪……”她的声音发涩,指尖都凉了。
楚明澜没答,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拨开她颈后的碎发。那动作很轻,避开了她颈侧的皮肤,像怕碰碎什么。
玉簪的冰凉触到头皮,顺着发丝慢慢插进去——
嗡!
木棉浑身一颤!
一股电流顺着簪子窜遍全身,右腕的月牙疤突然灼起来,像有小虫子在皮下爬,热得发麻!
簪身的螺旋纹,竟和疤上的褶皱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像天生就是一对。
破碎的画面撞进脑子:白云山的雾里,少年折了木棉枝,在她手背上画花,说“霍家的记号,要跟沈家的印配一对”;他把簪子插在她发间,指尖擦过她的耳垂,说“及笄那天,我来娶你”;爹站在旁边笑,说“阿棉,明澜会护着你”……
这感觉来得猛,去得也快,只留下心脏狂跳和眩晕。
她低头看腕疤,月牙形的痕泛着红,和簪子的纹路呼应,像在说话。
“这是……”她骇然失语。
洞外又一声爆炸!
洞壁晃得厉害,土块往下掉。
木棉抱头蜷身,楚明澜猛地伸臂护她,动作太急,簪尖划到他按在洞壁的左掌!
“嘶——”血珠涌出来,顺着簪身滑下,滴在她颈侧。
那血是烫的!
木棉打了个激灵,血滴在皮肤上,洇开像颗碎红豆,位置正好是娘耳后朱砂痣的地方,连形状都像。更烈的眩晕袭来,她看着楚明澜的眉眼,和记忆里的少年重合,连眉骨的疤都一样。
“小心!”楚明澜的低喝把她拽回神。他扯过块灰布缠手,血很快透了。他皱着眉,看她颈侧血痕的眼神复杂,像有话没说。
木棉摸了摸颈侧的血,烫得像火种。外婆临终前的话突然响起来:“霍家的女儿,颈后有朱砂;沈家的女儿,腕上有烙印——这是血脉的印,前世缘没断,今生要续的痕……”
原来外婆说的,从来都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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