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血玉三生劫 > 第六章 夜雨针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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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会医院的夜,被一场暴雨搅得稀碎。

雨砸在铁皮屋顶上,不是“哗啦啦”的响,是“砰砰砰”的,像无数双拳头在捶打,要把这乱世里攒下的苦、藏着的秘,全捶出来。

沈木棉攥着那半截刻“沈”字的银针,指尖被金属硌得发疼——银针凉得渗骨,她掌心却攥出了汗,心里的惊涛骇浪烧得她坐不住,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蹦出来。

回廊里积着水,没到鞋尖,踩上去“吱呀”响,湿冷的风往衣领里钻。

白大褂的下摆吸满了水,沉甸甸地贴在腿上,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湿抹布,沉得慌。病房里的莉莉还在哭,高烧退了些,链球菌并发症却把她拖进了谵妄,小脸蜡黄得像蒙了层灰,嘴唇干裂起皮,小手在空中乱抓,指甲缝里嵌着那片被汗泡得发黏的糖纸,嘶哑地喊:“糖纸…姐姐…疼…好疼啊…”

木棉站在床边,看着莉莉皱成一团的小脸,心像被细麻绳勒着,越收越紧。

她比谁都清楚,能救这孩子的盘尼西林,说不定就拴在楚明澜身上——那个她曾恨得想撕烂、如今却连身份都猜不透的人。

特护病房的门缝漏着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像濒死的人在喘气。

木棉刚要伸手推门,里头突然传出一声痛哼——不是寻常的呻吟,是从胸腔最深处撕出来的,裹着血沫,哑得像钝锯子在磨生锈的铁管,听得人头皮发麻。她的指尖猛地一颤,推门的动作顿了半秒,连呼吸都跟着滞了。

门一推开,风雨裹着湿冷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突突”乱跳,把楚明澜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背对着门,蜷缩在床角,军绿色病号服被冷汗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脊背上,嶙峋的肩胛骨尖儿顶得老高,像要戳破单薄的布料。

左肩的绷带早被脓血泡透,暗红的血混着灰绿色的脓,顺着衣摆往下滴,在床单上洇开一片可怖的印子,像幅浸了血的地图。

他右手攥着块碎镜片,是从药盘里掉的,边缘割得指尖冒血,可他顾不上疼,只歪着脖子,徒劳地想看清后背上够不着的溃烂处——那模样,像头被困在陷阱里的狼,既凶又可怜。

“是肺俞穴的旧伤?”木棉反手带上门,把外头的雨声隔在门外。她一眼就认出这姿势——三年前,有个中了日军芥子气的游击队员来药房,也是这样蜷缩着,呼吸都不敢深,怕扯动了背上的烂肉。

楚明澜的背脊猛地一僵,碎镜片“当啷”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床脚。

他没回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喘,像是说快了就要咳出血来:“不劳沈大小姐…费心。你的针…怕是比日本人的刀还利,扎下去…我怕连骨头都烂得更快。”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木棉心里密密麻麻地疼,可她脸上没露半分。

蹲下身打开药箱,酒精棉球的气味散开来,带着股冷意。

指尖捻起家传的银针,爹当年握着她的手教行针的模样突然撞进来——药房的青石板凉,爹的掌心却暖,他说“阿棉,手稳是根,心定是魂。哪怕外面枪炮炸天,你手里的针也得像长在骨头上,半分都不能晃”。

“别碰我!”楚明澜的肌肉瞬间绷得像块铁,可尾音里藏不住的虚弱还是漏了出来,带着点颤,“你该…盼着我烂死在这床上…省得你看着我,就想起你爹娘的仇。”

“就像对莉莉见死不救吗?”木棉猛地打断他,手里的酒精棉球狠狠摁在他后背肺俞穴那片青黑色的皮肤上。

楚明澜疼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汇成细流,顺着脸颊往下滴,砸在床单上。

她却刻意抬高了声音,盖过窗外的雨声:“我刚给她扎完针!若我真盼她死,现在就该把那最后一支盘尼西林扔进阴沟,让她跟我爹娘一样,在疼里熬到断气,省得碍你的眼!”

楚明澜的抵抗突然就松了。

肩膀垮下来,后背的骨头没那么扎眼了,连呼吸都轻了些。

或许是高烧耗光了他的力气,或许是她话里那点没灭的医者本能,戳中了他心里最软的地方——他这辈子见多了生死,却见不得孩子受苦。

煤油灯的光晃在他汗湿的背脊上,亮得能看见细汗珠子。

木棉的手悬在半空,正要下针,目光却被他后颈那颗朱砂痣吸住——痣的位置,跟娘当年耳后那颗一模一样!

娘还在时,梳头总把头发撩起来,让她看那痣,说“这是沈家女人的印”。

可楚明澜是霍家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痣?

恨意跟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在心里扯来扯去,让她的手微微发颤。

“风邪入肺俞,针深三分,捻转补法。”她低声念着爹医案里的话,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针尖刚触到皮肤,楚明澜的脊背就猛地一僵,像被火烫了似的。

几乎同时,木棉右腕那道月牙形的火疤突然灼起来——热得像有小虫子在皮下爬,一股暖流顺着银针窜到指尖,跟腕间的灼痛缠在一起。

原本发颤的手,竟不知不觉稳了下来,连针尖的力道都准了几分。

“这是…什么针法?”楚明澜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呼吸都顺了些,“暖流往骨头缝里钻,那些啃着疼的‘虫子’,好像退了。”

“沈家祖传的‘三才引气针’。”木棉没多解释,指尖力道轻变,换成泻法,捻动针尾。银针在穴位里微微颤,她的目光却扫过那片狰狞的烙痕——除了新的溃烂,还有许多细微却规整的旧针孔,像是以前也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扎过。“你背上这伤,不只是烙铁烫的吧?这些旧针孔,是谁扎的?”

楚明澜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像被戳中了藏得最深的秘密,肩膀又绷了些,连喉结都滚得慢了。

木棉没等他回答,第二针已经落在了风门穴。

针尖刚扎进去,楚明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这咳不是因为疼,是惊悸,还混着点说不清的释然——像憋了十年的话,终于能喘口气,像藏了半辈子的秘密,终于被人看穿。

“…去年深秋…在白云山…沈叔…也是这样为我扎针。”他咳着血沫,声音断断续续的,眼神飘远了,像是回到了那个雾蒙蒙的山坳,“他说…风门穴通肺气…能解…执念太深的咳喘…还说我这人心火太旺,不泄出去…早晚要把自己烧了。”

“你认识我爹?!”木棉的手猛地顿住,银针悬在半空,针尖的寒光映出她眼底的惊涛骇浪。

爹的“三才引气针”从不传外人,连药房里最老的伙计都没见过,楚明澜怎么会知道爹扎针的说法?

怎么会叫爹“沈叔”?

暴雨恰在这时歇了会儿,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煤油灯“噼啪”的燃烧声。楚明澜背上被扎中的穴位,泛出活血后的淡红色,像两朵小小的花,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沈药师…教过我认穴。”他的声音更低了,裹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还有点说不清的沉重,“他说我走的是刀山火海的路,心里藏太多事,容易憋死自己…让我记着几个保命的穴位,疼得扛不住时,就自己按按,能多活口气。”

木棉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疼得她眼眶发热。

爹临终前躺在火海里,手还指向窗外,那模糊的姿势,当时她只当是爹在喊她,现在想来,竟真像是在比划风门穴的位置!

原来爹早就认识楚明澜,早就把他当成了要护的人。

第三针扎在膏肓穴时,木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那片木棉花烙痕的中心。

轰——!

像是有股电流窜过指尖!烙痕突然灼起来,热得她指尖发麻,花瓣的纹路在皮下清晰地凸显,像朵要挣扎着开放的花苞。楚明澜也疼得闷哼一声,头抵在床板上,额头上的冷汗滴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审讯室,日军军官举着烧红的烙铁逼近,狞笑的脸在眼前晃:“说!沈敬之把样本藏在哪了?”

“这疤痕…”木棉的声音发颤,手都抖了,赶紧把煤油灯凑近些。

灯光下,烙痕边缘被脓血盖着的数字露了出来——1644!

四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疼。这是陈阿忠药罐底刻的编号,是日军1644特种菌毒部队的记号!

“你被1644部队抓过?!”她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震惊。

爹的笔记里用红笔圈过“1644”,写着“手段烈,逮住无活口”,楚明澜能从那地方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楚明澜的身体僵得像块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剧痛压得软下来,靠在床栏上。

他转过头,眼神里满是戒备,像只被惹急的狼:“你怎么…知道1644?陈阿忠…还跟你说了什么?”

木棉没答,拿起酒精棉球,轻轻擦过那串数字。

指尖下的皮肤烫得像炭,跟爹笔记里写的“炭疽菌毒入肤,患处灼热如炭”一模一样!

“他们的烙铁…淬了炭疽菌。”楚明澜的声音空洞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眼神飘远了,像是又看见那些烂得连骨头都露出来的同袍,“说这疤是入骨的记号,供出样本就给抗生素。可我见过…说了的人,最后还是烂成一滩泥。”他的背脊轻轻颤了下,“沈药师说…这伤…这辈子都好不了,只能靠针药吊着,不让毒发。”

木棉的指尖停住了。

爹当年在灯下反复修改的那几张炭疽古方,她总以为是为了疫区的人,现在才懂——那些方子,是专门为楚明澜研的!是爹怕他扛不住,一点点配出来的救命药。

她慢慢拔出针,针尖带出几滴黑红色的血珠,黏在针尾,正是爹说的“菌毒深种,血呈墨赤”。

“我爹的医案里…有治这伤的方子。”她的声音发涩,想起爹当年翻山找药的模样,“只是缺了味主药,他说…得去岭南的老林里找,别处没有。”

楚明澜的呼吸突然停了!

沈敬之当年确实跟他说过要去岭南,就在沈家被烧前三天!

可他去岭南不是为了找药,是为了转移那些能钉死日军罪证的菌样本——那些从1644部队偷出来的、染了毒的样本,是爹用命护着的东西!

“第三…西关第三仓库…”他的神志开始模糊,呓语声轻得像蚊子叫,“样本…藏在…第三仓库…别让日本人…拿到…”

木棉腕上的月牙疤又开始灼痛,后颈的朱砂痣也热了,跟楚明澜后颈的那颗遥遥呼应,像跨越了生死的记号。

“什么仓库?西关哪个仓库?!”她急切地追问,声音发颤——这是爹留下的最后线索,是能告慰爹娘的证据!

可楚明澜已经没了力气,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雨渐渐小了,东方的天角透了点淡青,像蒙了层薄纱。铁皮屋顶的水滴还在“嗒嗒”响,像在数着剩下的时光。木棉为他重新裹好伤口,缠纱布时发现,他左肩旧伤裂开的血迹,竟在纱布上晕出个小小的木棉形状,跟后背上的烙痕,像一对藏了多年的暗号。

收拾药箱时,半截银针不小心滑落,碰到枕旁那支血玉簪——簪头的木棉雕得精致,在晨曦微光里,与针尾的“沈”字映在一起,像是从同一块玉上刻下来的,藏着跨越时光的羁绊。

走廊里传来玛莎嬷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木棉最后看了眼昏迷的楚明澜,他眉头皱着,像藏了满肚子的秘密。她轻轻合上房门,腕间的月牙疤还留着余温,心里的恨像被雨水泡过的土,慢慢松了,露出底下藏着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牵挂。

天,快亮了。她知道,这一夜过后,有些账要算,有些秘密要揭,而那条找样本、报血仇的路,才刚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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