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血玉三生劫 > 第三章 错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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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会医院的清晨,是被哭声揉醒的。

不是伤兵们憋着的呻吟,是细弱的、像刚出生的猫崽在哼唧,断断续续的,却像根冰针,一下下扎在人心最软的地方,扎得人眼眶发酸。

沈木棉一夜没合眼,档案室里那个歪歪扭扭的“陈”字、辰州朱砂的腥甜,在脑子里反复烧,烧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她正用冷水拍脸,想把混沌拍散,玛莎嬷嬷就跌撞着冲进来,脸白得像张纸,抓着她的胳膊就往角落拽:“阿棉!快!莉莉要撑不住了!”

角落里的小床上,六岁的莉莉蜷成个小团子,小脸烧得通红,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她喘得急,胸口起伏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像扯着破风箱,“呼哧呼哧”的,听得人揪心。没受伤的小手攥着张褪色糖纸——是前几天木棉给她的,现在被汗浸得软烂,糖渍粘在掌纹里,糊成一团。

“是败血症!”玛莎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指节攥得发白,“最后一支盘尼西林,锁在特护病房的铁盒里!钥匙在楚长官身上,可那锁是双扣机关,得他醒着扳开盒底暗栓才行——他现在烧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这可怎么办啊!”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楚明澜!

救这个她恨到骨子里、认定是纵火仇人的人,才能拿到药救莉莉?

还是眼睁睁看着昨天还怯生生喊她“姐姐”、把糖纸当宝贝的孩子,在疼里一点点断气?

这两个选择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木棉的心脏,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爹娘在火里的惨叫、楚明澜举着火把的冷脸,恨意瞬间涌遍全身,可下一秒,莉莉那带血沫的咳嗽声又钻进来,像把更利的刀,劈开了那团恨。

没时间犹豫了。

木棉转身往特护病房走,眼底最后一点挣扎,被决绝盖得严严实实。

推开门,伤口感染的甜腥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浓得像实质,呛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楚明澜还昏着,脸色比昨夜更灰败,左肩的纱布被脓水浸得发黑,黏糊糊的液体顺着绷带往下滴。高烧让他嘴唇起了白沫,偶尔从喉咙里挤出几句模糊的呓语:“……样本……不能落进他们手里……”

木棉站在床边,火海里的画面和眼前这张苍白的脸疯狂重叠。就是他,烧了她的家,杀了她的亲人,凭什么还能在这呼吸?恨意像藤蔓,缠紧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

“沈姑娘,这枪伤感染太深,弹片说不定嵌在骨缝里,我们……”年轻护士端着手术盘过来,手抖得厉害,镊子撞着盘子“叮当”响,话都说不完整。

“出去。”木棉的声音冷得能掉冰渣,没等护士反应,就夺过了手术盘。

酒精棉球擦过镊尖,“嗤”的一声响,寒光晃得人眼晕。

爹当年的话突然响起来:“阿棉记好!当大夫的,眼里只能有伤病,不能有恩怨!手一抖,错的就不是一刀,是一条命!”

她的手稳了。

手起,镊落。

探针精准探进溃烂的伤口深处,避开血管,找着异物的踪迹。

楚明澜在昏迷里也疼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枕巾。

木棉眼神像结了冰,动作没停,冷静得近乎残酷——她所有精神都聚在指尖,感受着镊子传来的细微触感。

找到了!

镊尖碰到个硬东西,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夹住,

一点一点往外拔。

终于,一枚被骨头撞得变形的弹头掉出来,“当啷”砸在搪瓷盘里,溅起几点血星。

木棉捏起弹头,指尖刚碰到底座那三道棱线,心就沉了——这是国军制式步枪的标记,果然是他的子弹!

可下一秒,指尖抚过弹头前段的裂口,她猛地顿住。

不对,裂口处泛着圈极淡的黄铜色,像蒙了层薄纱,棱线边缘还有几缕人工打磨的痕迹!

爹写的《军械札记》里的话突然劈进脑子:“日本人爱用黄铜镀层仿国军弹药,棱面总反复打磨,想嫁祸咱们。真的国军弹头是青黑精钢,棱线一次锻压成型,绝不会有打磨印子!”

这是日军的“嫁祸弹”!

木棉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冷却。焚宅那天,举火把的人左肩负伤,用补丁遮着……如果楚明澜中的是假子弹,那他当时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根本不是纵火的人?

“哇——!”走廊外传来莉莉撕心裂肺的哭嚎,接着是呕吐声,没几秒,哭声就弱了下去,像快灭的烛火。

盘尼西林!

还有钥匙!

木棉回神,目光落在楚明澜紧攥的右手上。

她咬着牙去掰他的手指,他的手滚烫,攥得死紧,木棉用了全力才掰开——掌心躺着把黄铜钥匙,还带着他的体温。

可就在这时,楚明澜挣扎着,腰间衣角滑开,半截文件露了出来。

木棉扫到文件上的日文假名,还有个鲜红的“秘”字印章——那红色像刚凝的血,刺得她眼睛生疼!

假的!

全是假的!

苦肉计!

刚刚被弹头动摇的恨意,瞬间像泼了油的火山,轰然喷发,烧得她理智全无。

她竟然差点又被骗了!

“师……师姐……”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陈阿忠像个幽灵探出头,手里端着黑陶药罐,六指紧紧绞着罐耳,指节泛白,“楚长官该……该喝药了……”

药罐递过来,鸡汤香味里,木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杏仁苦——和那晚在档案室闻到的日军消毒剂味,一模一样!

木棉眼底寒光一闪,指向床头的铁盒:“阿忠,你力气大,帮我按开这个机关。”

陈阿忠的脸“唰”地白了,手一抖,药罐“哐当”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滚烫的药汤洒了一地,滚出几粒黑乎乎的东西——是生附子!

那玩意儿有剧毒,误食一点就能让人心脏骤停!

“我……我手笨,按不来……”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眼神慌乱得不敢看木棉,转身就想跑。

怀里的油纸包掉在地上,展开的一角露出半张手绘地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盘尼西林藏处”。

“这生附子,是从沈家药房地窖偷的吧?”木棉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摸向手术盘里最利的手术剪,寒光在眼前闪,“说!是谁让你来下毒的?!”

就在陈阿忠要跑的瞬间,病床上的楚明澜突然动了!

他像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沉重的右手,精准按向铁盒底部的暗栓——“咔哒”一声脆响,盒盖弹开了。里面几支玻璃管躺在丝绒衬垫上,折射出微弱的光,是盘尼西林!

“那日文文件……是假的……是我放的饵……引内鬼出来……”他咳着血沫,每个字都说得艰难,嘴角的血丝染红了下巴,可睁开的眼睛却亮得吓人,直直盯着陈阿忠。

木棉僵在原地,看着盒里的药,看着咳血的楚明澜,又看着地上的毒药和地图,脑子里一片轰鸣。

爹的火海、娘的玉簪、弹头的疑云、日文文件、下毒的阿忠、咳血的楚明澜……所有碎片在眼前旋转碰撞。

她以为的恨,认定的真相,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得彻彻底底。

他到底是谁?

而她,又恨错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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