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浮上来时,先被一阵尖锐的疼扎醒——额角像有无数细蚁在啃噬,紧接着是刺鼻的消毒水味,浓得能呛出眼泪,混着血腥、脓液和腐烂的甜腥,织成张粘腻的网,裹得人连呼吸都发沉。
沈木棉猛地睁眼,视线糊了好一阵,才把昏黄的煤油灯影聚成个摇曳的光团。低矮的屋顶压着潮意,冷丝丝地钻透单薄的被褥,耳边是压抑的呻吟、粗重的喘息,还有几句含混的呓语,像从地底爬上来的声响,透着股活不下去的颓。
她躺在铁架床上,身下硬得硌骨头,盖的薄毯洗得发白,却还留着暗褐色的血渍——是教会医院的临时病房,她还有印象,是玛莎嬷嬷把她从“仁心堂”的废墟里扒出来的。
“感谢主,你总算醒了。”苍老的声音裹着疲惫,玛莎嬷嬷端着碗清粥走近,浆洗得发硬的修女服蹭过床沿,她的手颤得厉害,温热的米汤洒在手腕上,立刻烫出几点红印。“昏睡三天了,高烧退下去就好。”嬷嬷的声音嗡嗡的,像被硝烟泡过,她朝角落努了努嘴,那里用破白布帘隔出片小空间,“隔壁特护病房那军官,左肩枪伤,前天抬来的,一直昏着,怀里攥枚军校徽章,掰都掰不开……”
“左肩枪伤”四个字,像根冰针,“咻”地扎进木棉混沌的脑子!
国军制服、渗血的左肩、火海里那个冷脸、徽章上的“1708”和“澜”字、爹娘最后绝望的模样……碎画面突然炸开,在脑子里搅得生疼,胃里一阵翻涌。她攥紧薄毯,指节泛白——绝不可能是巧合!
“孩子,你还得歇……”玛莎嬷嬷想拦,木棉已经掀了毯子往下冲。脚底踩在潮冷的地上,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窜,额角的疼更烈了,可她管不了——她要去确认,必须确认!
“我……我帮着换药。”她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垂着眼睫,把翻涌的恨压进眼底,径直走向器械推车。推车上的酒精、棉纱、镊子摆得乱,她端起搪瓷盘,手指冰得发僵,却稳得很,一步步往白布帘挪。
布帘没拉严,漏出里面的病床。
那人躺着,双目紧闭,脸色是失血加高烧的灰败蜡黄,左肩缠的纱布早被脓水浸透,灰绿色的脓渗出来,散着腥臭。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就是他!
哪怕他此刻狼狈得像条丧家犬,木棉也认得出——火光里的侧脸、肩头上的血、徽章上的字,早刻进她骨头里了。恨意像毒藤,瞬间缠紧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她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烫得脚心发疼。
玛莎嬷嬷叹了口气,掀开布帘。木棉站在床边,目光像淬了毒的刀,钉在他渗脓的肩头。她拿起镊子,夹了块浸满酒精的棉球——酒精味猛地窜进鼻子,她指尖冰凉,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重重摁在伤口周围,就是她亲眼看见渗血的位置!
床上的人猛地一颤,肌肉绷得像铁,喉咙里挤出声极轻的抽气,哪怕在昏迷里,也疼得厉害。木棉面无表情,手下又加了点劲,指尖透过纱布,仔细摸伤口的位置、形状、深度——她要把这触感记下来,和恨意一起,刻进骨髓里。
国军、左肩胛、放火。
这三个词在心里滚了一圈,每一个字都沾着沈家的灰、爹娘的血。
换完药,她几乎是逃着离开的,心里的恨和惊悸搅在一起,像团乱麻,得找件事来扯一扯,不然她怕自己会疯。
深夜的教会医院静得怕人,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野狗叫,更添凄惶。煤油灯调得极暗,灯芯“噼啪”响,人影在墙上扭来扭去,像藏着的鬼魅。木棉溜进角落的档案室,里面堆着登记簿和杂物,旧纸的霉味裹着灰尘,呛得人鼻子痒。
她翻出那本厚重的“伤员入院登记簿”,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找十月的记录——广州沦陷前后,“仁心堂”被烧之后的日子。
指尖突然顿住。
十月那整月的记录,被人撕了!
不是不小心撕坏的,是粗暴地、慌慌张张地扯下去的,纸边像狗啃过一样翘着,透着撕扯者的急惶。
木棉把灯举得更近,鼻尖快贴到纸上,一股极淡的味飘进来——是辰州朱砂的腥甜,还混着点艾草灰的苦。
是爹的记号!
爹这辈子严谨,经手的重要记录,都会在纸角蘸辰州朱砂点个圆印,页脚撒点特制的艾草灰,说是防潮,也是他独有的标记。带着爹记号的记录,被人撕了!
是谁?
为什么撕十月的?
和沈家被烧、和“1708”有关吗?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窜,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咔嗒。”
窗棂响了一声,轻得像被风吹动的叶子。
木棉想也没想,吹灭油灯,蜷着身子躲进档案柜后的阴影里——这是她白天就看好的藏身地,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
黑暗瞬间裹住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响,像战鼓敲在耳膜上,快跳出来了。还有脚步声,极轻,刻意放慢的,有人推门进来了!
那人的呼吸粗而急,带着慌。他在黑暗里摸,纸张被翻得“哗啦”响,乱得很,像是在找什么要命的东西。木棉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渗了血也没知觉——这个人要找的,说不定和她一样!
翻找声持续了盏茶功夫,那人没找到,粗喘了几声,满是不甘,却还是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门。
脚步声远了,木棉又躲了半盏茶,确认没人了,才慢慢挪出来。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投道惨白的线。
她踩着那道光走回书架前,看那道狰狞的撕痕,目光突然凝住——残存纸页的边缘,有个用铅笔写的字,淡得快看不见,是个“陈”,最后一笔翘得老高,笔锋笨笨的,很熟悉。
陈阿忠?!
木棉扶着冰冷的书架,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
是那个总蹲在“仁心堂”门槛上,仰着脏脸喊她“木棉姐”的少年?
是爹心疼他无家可归,留在药房教他辨当归、碾黄芪,过年让他上桌吃团圆饭的药童?
叛徒。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指缝里还沾着档案柜的灰,混着掌心的汗,黏糊糊的——就像当年陈阿忠帮她碾药时,满手满脸的药粉那样,傻愣愣的,却透着点亲近。
窗外的夜浓得像墨,吞了所有光亮。
木棉站在黑暗里,只觉得浑身发冷,比躺在废墟里那天还冷——原来最疼的不是外人的刀,是自己人背后捅的枪。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