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喧嚣,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恶毒的泡泡。
贾张氏瘫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哭嚎声刺破了黄昏的宁静,每一句都把脏水往傻柱身上泼。
人群围成一圈,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作响,混杂着幸灾乐祸的窃笑。
就在这乱麻一般的局面里,一声断喝,声沉如钟,裹挟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瞬间压过了院里所有的嘈杂。
“都给我住嘴!”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沸腾的院子,刹那间死寂。
众人循声回头,目光汇聚处,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大爷易忠海背着手,面沉似水,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黑得能拧出墨,眼神里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温和,只剩下淬了冰的钢。
他甚至没有朝地上撒泼打滚的贾张氏投去哪怕半个眼神,仿佛那只是地上的一块污迹。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人群,像两支精准的标枪,死死钉在了人群后方,那个企图把自己缩起来的身影上。
“贾东旭,你出来。”
声音冰冷,没有起伏,不带任何师徒情分,只是一个纯粹的、不容抗拒的命令。
贾东旭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感觉全院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火辣辣的,像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后背。
他磨磨蹭蹭,两只脚在地上来回地碾,就是不肯往前迈。
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他不敢去看自己师父那张脸。
易忠海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那沉默的压迫感,比任何呵斥都更加沉重。
终于,贾东旭在邻居们毫不掩饰的注视下,再也躲不下去,低着头,一步一挪地蹭到了易忠海面前。
“我问你。”
易忠海抬起手指,指向还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贾张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妈说的这些话,是不是,也是你的意思?”
这个问题,问得狠,问得绝。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贾东旭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承认?
承认就是当着全院人的面,抽自己师父的脸,坐实了白眼狼的名声。
否认?
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妈贾张氏正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说个不字试试!
一边是师父的威严和自己在厂里的前途,一边是亲妈回家后足以掀翻屋顶的吵闹。
贾东旭的内心在剧烈挣扎,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最终,来自家庭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喉结滚动,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
“嗯……”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却清晰地落入了易忠海的耳朵里。
易忠海听到这个回答,脸上的怒气反而消失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紧绷的嘴角,甚至向上牵起一个弧度,一个冰冷刺骨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好。”
“好得很。”
他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徒弟,眼神里最后的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
“既然你觉得陈建国太优秀,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精神脆弱到需要你妈在院里撒泼为你出头。”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易忠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院落。
“说明你平时在车间里的活儿,太轻了!把你给闲的,闲出了毛病!”
他猛地转向众人,目光如炬,朗声宣布:
“从明天开始,我这个当师父的,要亲自下场,好好‘锻炼’一下我的好徒弟!”
“一车间所有清理油污、搬运废料、打扫卫生的脏活累活,以后,就全由贾东旭同志一个人承包了!”
“什么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精神‘锻炼’得足够强大了,不再脆弱了,什么时候算完!”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锻炼,这分明是往死里整!
车间的那些活儿,又脏又累,平时都是几个学徒轮流干还叫苦不迭,现在全让贾东旭一个人干?
那不是要把人给累垮!
贾张氏也忘了哭嚎,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满脸的尘土都掩不住她的震惊和愤怒。
“老易!你……你这是公报私仇!你这是滥用职权!”
“我这是在教育徒弟!”
易忠海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和厌恶,让贾张氏心头一颤。
“你要是觉得不服,现在,立刻,就去厂长办公室告我!”
“我倒要看看,厂长是信你这张四处喷粪的破嘴,还是信我这个八级钳工的面子!”
一句话,就掐住了贾张氏的死穴。
她当场就蔫了。
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去告状?她哪有那个胆子。别说厂长,就是一个车间主任她都说不上话。而易忠海,八级钳工,全厂的技术权威,那是在厂长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人物。
她这点小伎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第二天。
一大爷的“锻炼”计划,雷厉风行地正式开始。
贾东旭怀着无尽的屈辱和恐惧走进一车间,还没站稳,易忠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被直接指派去清理一台常年漏油的老旧机床。
机床下面,是积攒了不知道多久的油污,黑乎乎、黏糊糊的一大片,已经凝结成了半固体的状态,上面还混杂着铁屑、灰尘和各种垃圾。
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馊臭味扑面而来,熏得贾东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
他拿着铲子,磨磨蹭蹭,想偷懒。
可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他师父易忠海,正大马金刀地搬了个凳子坐着。
手里,还端着一个搪瓷茶缸。
一口热茶,一口烟。
那双眼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监工一样。
车间的工友们也都不是瞎子。
很快,所有人都看出了门道。
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抱着膀子,对着贾东旭的方向指指点点,毫不掩饰地看起了热闹。
“哟,那不是贾师傅吗?咱们车间的技术骨干,怎么干上清洁工的活儿了?”
一个促狭的声音高声响起,引来一片哄笑。
“你懂什么!人家贾师傅精神脆弱,一大爷这是心疼徒弟,给他搞‘特训’呢!”
“对对对,好好锻炼锻炼,精神强大了,就不怕别人比他优秀了!”
一句句的讥讽和嘲笑,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贾东旭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怒,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他只能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那堆油污上,忍着恶心,一铲子一铲子地往下挖。
整整一天。
他都在这种公开的羞辱中度过。
晚上回到家,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
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浸透了一股洗不掉的机油馊味。
他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失去了师父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
以前有易忠海罩着,他干活挑三拣四,重活累活全推给别人,自己落个清闲,还总觉得自己本事大。
现在,他成了全车间人人都可以使唤、人人都可以嘲笑的苦力。
他终于尝到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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