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与檀香交织的空气里,陈夜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张崭新的黄纸。
纸张的纹理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张都要细腻,仿佛浸透了月光,带着一丝冰冷的温度。
上面的朱砂笔迹,每一个转折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的生辰八字,一字不差,依旧是那个将他与玄渊门宿命捆绑在一起的咒符。
然而,封印的核心,那枚繁复的符文,已然面目全非。
不再是简单的“镇魂”,而是三个盘曲如蛇的古字——魂归心印。
这印法,他曾在一部残卷上见过。
它并非镇压,也非封印,而是融合。
它能将一缕残魂,强行烙印进另一个完整的灵魂深处,如同滚烫的铁水浇入模具,从此再不分彼此。
最下方,落款的名字让他眼底的寒意凝成了冰。
不再是“陈夜”。
而是“陈夜·庚戌”。
庚戌,是他师兄的生辰年份。
苏沐清的野心,昭然若揭。
她不满足于一个简单的容器,一个能承载初代残念的躯壳。
她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一个既拥有陈夜的肉身与神魂,又被师兄的残念彻底同化的怪物。
她要他既是陈夜,又是师兄。
一人双魂,在“魂归心印”的强制下,彻底融合成一个崭新的、完全属于她的存在。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陈夜喉间溢出,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比寒风更刺骨。
他拿起那张决定了他命运的黄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沿着中轴线,精准地将其一分为二。
没有丝毫的犹豫。
一半,被他小心折叠,收入怀中。
另一半,他将带去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蜕皮井。
那口埋葬了九代“陈夜”的枯井,是所有罪孽的开端,也该是终结的一部分。
他回到自己的居所,关上门,将那半张藏于怀中的命契平摊在桌上。
他咬破指尖,一滴漆黑如墨的血液滴落在纸上,迅速晕开,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他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黑血,在命契的背面画上了一道反向的封印。
这封印将暂时隔绝苏沐清的感应,也让他自己,与这张纸建立了最直接的联系。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半张冰冷的纸,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
那黑血封印仿佛活了过来,一丝丝阴寒的气息顺着皮肤钻入他的血肉,与他的心跳融为一体。
夜色更深,陈夜的身影出现在后山那座破败的道观里。
老道人正打着瞌睡,面前的油灯豆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前辈。”陈夜的声音很低,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寂静的池塘。
老道人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浑浊的眼:“你还是来了。”
“若有人以命契为引,召唤初代残念,何处最易成形?”陈夜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
老道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地宫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地宫的最深处。
“当年封印碎裂,残念泄出的地方——‘心月井’。那里至今仍残留着最原始的气息,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所有与它同源的碎片。”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凝重:“但你要小心,小子。那东西,现在已经不是残念了……长久的怨念与地宫的阴气滋养,早已让它蜕变成了残魄。有吞噬的本能,没有沟通的理智。它只知道一件事——归位。”
“正要它失控。”陈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有理智,才会被苏沐清的花言巧语所蒙骗。
只有纯粹的本能,才会去追寻最原始、最真实的气息。
阿九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地宫入口,他冲陈夜点了点头,示意“心月井”外围的所有机关都已暂时失效。
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地宫深处,“心月井”正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井水死寂,宛如一块巨大的绿色琉璃。
陈夜站在井边,拿出了那半张从蜕皮井底取回的命契。
他没有犹豫,指尖一弹,那半张纸便飘飘荡荡地落入井中,瞬间被墨绿的井水吞没。
紧接着,他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符灰。
符灰中,混杂着他从苏沐清枕边悄悄取来的一根发丝,以及他自己的几滴黑血。
他将符灰尽数洒入井中,井水表面顿时浮现出无数细小的气泡,发出“滋滋”的声响。
陈夜双手结印,却是一个与召唤术截然相反的“引月诀”逆印。
他双目紧闭,神识沉入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用尽全身力气,低沉地喝出三个字。
“不归位!”
“不归位——!”
三声低喝,如同三道惊雷砸入井底。
死寂的井水骤然沸腾,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腥风从井口冲天而起!
井水中央,一个巨大的漩涡开始形成,黑色的雾气从漩涡中心喷涌而出,在半空中迅速凝聚成一个庞大的狼形巨影。
那巨影足有三丈高,身形虚幻,唯独一双眼睛,是两团燃烧的血色火焰,充满了暴戾与饥渴。
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震得整个地宫的石壁都在簌簌发抖,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地宫的出口狂奔而去。
就在此时,一道倩影疾驰而至,正是感应到命契异动的苏沐清。
她看到那头失控的狼形残魄,脸色一变,但随即镇定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那张新写的命契,朱唇轻启,念动咒诀,试图以这张更完美的“魂归心印”强行召回并控制残魄。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暴戾的狼影在看到苏沐清的瞬间,竟停下了脚步。
它血红的双目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与挣扎,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悲鸣。
它伏下前爪,巨大的头颅低下,姿态竟像是在……哀求。
苏沐清怔住了。
她以为它认出了自己,认出了这张为它精心准备的“归宿”。
然而,就在她愣神的刹那,残魄的本能压过了瞬间的迷茫。
它猛地暴起,那看似哀求的姿态瞬间化为最致命的杀招!
一只利爪快如闪电,撕裂了苏沐清肩头的衣衫,更撕开了她护体的灵气。
她惊呼一声,踉跄后退,肩头鲜血淋漓。
而那狼爪的目标并非是她的性命,而是她怀中,那半张被她视为最终杀招的命契!
残魄一口将那半张命契吞入腹中,黑雾构成的身体翻涌得更加剧烈。
苏沐清捂着流血的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
残魄的确认得命契上“陈夜”的气息,但它绝不认可那个被强行嫁接的“庚戌”之名,更不接受那份意图将它与另一个人彻底融合的“双魂契”!
它在等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归位者。
“你师兄,从未想过要归位。”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陈夜缓缓走出,目光如刀,直刺苏沐清苍白的脸。
“他当年挣脱蜕皮井,不是失败,是反抗。而你,苏沐清,你用他残留的一丝气息,用他的名字,亲手骗了九个像我一样的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只为给你所谓的师兄重铸一副听话的躯壳。”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苏沐清的身体摇摇欲坠,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夜不再看她,他一把扯下紧贴心口的那半张命契。
纸张早已被他的体温和心跳浸透,带着一丝诡异的温热。
他并指如剑,一缕黑炎自指尖燃起,点燃了那张黄纸。
“今晚月圆,阴气最盛。”他迎风而立,任由火焰吞噬着那张写着他命运的纸,“我不归位——”
他顿了顿,抬起眼,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弑神。”
火焰冲天而起!
那刚刚吞噬了半张命契的狼形残魄,仿佛被这火焰彻底激怒,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竟舍弃了出口,猛地调转方向,朝着陈夜疯狂扑来!
它要吞噬的,是那火焰,是火焰中那份最纯粹的、属于它自己的本源!
千钧一发之际!
“铛——!铛——!铛——!”
三声悠远而沉重的钟鸣,从地宫入口处传来。
是那老道人!
他竟撞响了道观里的镇魂钟!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洒在身前早已刻画好的阵眼之上。
整个地宫的地面,瞬间亮起无数蛛网般的金色纹路。
一座残破的古阵——“锁魂阵”,被强行激活了!
金色的光幕拔地而起,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恰好将那扑向陈夜的狼形残魄困在其中。
残魄疯狂地撞击着光幕,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地宫地动山摇,光幕也随之明暗不定。
陈夜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将手中燃烧的命契,奋力投向了阵法的中心!
火焰在阵心轰然炸开,光芒万丈。
在那金色的火焰中,一个模糊的青年幻影缓缓浮现。
他穿着玄渊门最古老的道袍,面容温润,正是传说中初代师兄的模样。
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悲伤地落在苏沐清身上,嘴唇微动,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脑海:
“清……放我……彻底地……”
苏沐清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躺着一枚通体温润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玄”字。
那是玄渊门的门主令。
她看着阵法中那痛苦挣扎的残魄,看着火焰中那苦苦哀求的幻影,终于闭上了眼睛。
“咔嚓!”
玉佩,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门主令碎,大阵反噬!
以她为核心的“锁魂阵”瞬间失去了控制,金色的能量疯狂倒卷,化作一道道毁灭性的光矛,尽数刺入那狼形残魄的体内!
残魄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世间之声的哀嚎,庞大的身躯在金光中寸寸消解,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地宫,恢复了死寂。
然而,这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从地宫的最深处,从那口“心月井”的井底,甚至是从更深的地心深处,传来了一声真正的——狼嗥。
那嗥叫声不再是残魄的虚幻与暴戾,而是充满了无尽威严与沧桑的实体。
低沉,悠远,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带着足以让万物臣服的恐怖威压。
初代狼王,根本……尚未死去。
震动,从脚下传来。
地宫的穹顶开始龟裂,簌簌的尘土落下,砸在陈夜的肩头,也落在了苏沐清苍白的脸上。
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瞳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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