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霜,地宫的石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寒气。
陈夜将那枚温热的符片贴身戴好,触感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是一头被锁链缚住的狼。
他垂下眼帘,遮住所有翻涌的情绪,步伐平稳地走向地宫深处。
顺从,是最好的伪装。
每日的“引月诀”修炼,成了他与苏沐清之间一场无声的角力。
他像一个最听话的傀儡,依她所言,吐纳、引导、汇聚。
但他总在月华流转经脉的最后一瞬,刻意制造一丝微不可察的偏差。
这误差极其精妙,像一根扎进血肉的针,既能引发剧痛,又不足以让伤口彻底崩裂。
月华之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汇聚成一股狂躁的暗流,却又被他强行压制在爆发的边缘。
他面色苍白,额角渗出冷汗,身体因痛苦而微微颤抖,完美地演绎出一个“濒临失控”的祭品。
苏沐清果然上钩了。
她为他“净化魂隙”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起初是三日一次,后来是隔日一次,到最后,几乎每晚都要施法。
她指尖的灵力冰冷而纯净,每一次拂过他的眉心,都像一场温柔的凌迟。
陈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力量在抚平他体内暴动月华的同时,也在无情地抽取着她自身的生命力。
契约的反噬,正通过他这具“媒介”,加倍地还给她。
她开始显露出肉眼可见的虚弱。
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偶尔会闪过一丝倦怠,鬓角处,几缕青丝不知何时已悄然化作霜白,在乌黑的发间格外刺眼。
“她快撑不住了。”阿九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快意的冰冷,“每夜子时,她都会在寝殿的静室里焚香祭魂。记住,那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里面混了她自己的头发。”
陈夜心中一动:“头发?”
“对,”阿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古怪的意味,“她说,那是维系她与初代狼王残念之间联系的媒介。”
香炉的位置,焚香的时辰,祭祀的缘由……陈夜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像猎人描绘着陷阱的每一个细节。
他又想起了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人,那个被苏沐清囚禁在地宫另一头,不知多少年的可怜人。
他用三天的口粮,从老道人那里换来了一角残破的绢布。
绢布泛黄,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正是半卷《逆契术》的残页。
其中一行字,被陈夜用指甲抠得几乎要穿透纸背:“以施咒者之发,燃于其炉,可反溯魂印,种惑心芽。”
惑心之芽,篡改记忆的种子。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杀招。
子时将至,月色如水。
陈夜借着巡夜的间隙,如鬼魅般潜入了苏沐清的寝殿。
她的闺房一如其人,清冷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他一眼就看到了梳妆匣,那是一只紫檀木雕花的匣子,上面没有上锁。
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
匣内整齐地放着几支珠钗,下面压着一把牛角梳。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几缕纤细的青丝缠绕在梳齿间。
就是它了。
他取下发丝,攥在手心,转身欲走。
脚下的一块地砖却微微一沉,“咔”的一声轻响,四壁的暗格中瞬间弹出数道寒光凛凛的机括。
一道黑影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落下,拦住了他的去路。是阿九。
“你要做什么?”阿九的声音里满是警惕。
陈夜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摊开手掌,露出那几根纤细的青丝。
阿九的目光落在发丝上,身体猛地一僵。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根头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他侧过身,让开了道路,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去吧……她祭的根本不是什么狼王……”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她祭的是她那个死去的师兄。她总说,师兄是为了封印初代狼王才力竭而亡。可是我翻遍了这里的古籍,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她的师兄,自己变成了狼王。”
月圆前夜。
地宫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苏沐清盘坐在阵法中央,闭目调息,为即将到来的最终仪式做准备。
她似乎比往常更加疲惫,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陈夜垂手立于一旁,袖中藏着一撮混入了苏沐清发丝的劣质香料。
他等待着,等待那个唯一的破绽。
静室的香炉中,安神香的烟气袅袅升起。
苏沐清的呼吸渐渐平稳悠长,似乎已入定。
就是现在。
陈夜身形一晃,如一阵微风掠过,指尖一弹,那撮特制的香料已悄无声息地落入香炉。
没有惊动任何人。
香炉中的火焰,在瞬间骤然一跳,原本的橘红色猛地变成了幽蓝,如同一只鬼魅的眼睛。
一股奇异的焦糊味混杂在香气中,迅速弥漫开来。
陈夜退回原位,心中默念着那段残缺的《逆契术》咒文。
“以发为引,溯魂为径……”
“心火燃尽,幻念丛生……”
仅仅几个呼吸之后,阵法中央的苏沐清身体猛地一颤,骤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清冷与掌控,而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冷汗从她的额角涔涔滑落,她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一场极致的噩梦中挣脱。
“我……我刚才……”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颤,“我看见师兄了……他在一口井底,对着我笑……”
她猛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眼中满是混乱与不敢置信,“他的额头上……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那是契约的印记,是她亲手刻下的。
可是在她被篡改的记忆碎片里,这成了最恐怖的画面。
恐惧,这颗名为“惑心”的种子,终于在她坚不可摧的心防上,生根发芽。
“时辰已到!”外面的护法高声喊道。
苏沐清的身体晃了晃,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重新开始主持仪式。
然而,她的心乱了。
“启阵!”
她双手结印,但指尖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错乱。
就是这一丝错乱,让整个阵法的运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本应被阵法从陈夜体内抽离的月华之力,此刻竟如决堤的江河,反向奔涌,疯狂地注入他的四肢百骸!
狂暴的能量冲刷着他的经脉,却并未让他狂化,反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的感知被无限放大。
他“看”到了,一条由月光与魂力凝结成的契约之线,从自己的左臂延伸而出,深深地扎根在对面苏沐清的心口。
而此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用神识,缓缓地将那根线的线头,打上一个死结。
角落里,一直冷眼旁观的老道人浑浊的双眼突然亮起,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喃喃自语:“成了……魂主反噬成,逆契种心牢……好小子,你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仪式结束的钟声响起。
苏沐清踉跄着后退一步,支撑着阵法的手无力地垂下。
她死死地盯着陈夜,眼神里充满了混乱、恐惧和极度的陌生。
她建立了一生的认知,在刚才那短短的瞬间,开始崩塌。
“你……你到底是谁?”她颤声问道。
陈夜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
他缓缓抬手,将胸前那枚一直佩戴着的、象征着奴役与掌控的符片取下,走到她面前,轻轻放入她冰冷颤抖的掌心。
“你是想复活你的师兄,”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苏沐清的灵魂深处,“还是想亲手,杀死他第九次?”
“第九次……”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让她瞳孔剧震,整个人僵在原地。
也就在这一刻,窗外,那轮本应皎洁的满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
血月妖异的光芒穿透地宫的穹顶,洒落下来。
地宫的最深处,那片被遗忘的骸骨之地,九具散落的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眶里,同时燃起了幽蓝的火焰,齐刷刷地睁开了眼。
苏沐清的世界在崩塌,地宫的秩序在瓦解。
可陈夜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体内奔涌不息的力量,和那道被他牢牢攥在手中的契约之线。
他的目光越过苏沐清惊骇欲绝的脸,望向那轮血月,眼神深邃如渊。
逃离?
不,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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