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天却更冷,呼口气都能结冰渣子。摄政王府的马车像一头黑兽,碾过凌晨的御街,车辕吱呀吱呀,像在唱催命小曲。我裹着狐裘,怀里揣着那块“焚琴”铜牌,掌心全是汗。对面,司徒御火支着下巴,半阖着眼,脸色比车外积雪还白三分,可唇角却翘着,像刚偷了腥的猫。
“喂,”我踢踢他靴尖,“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井底到底有什么?”
他掀了掀眼皮,黑眸里映着车帘缝隙漏进的晨光,像两粒冰珠子滚进火塘:“急什么?到了你就哭。”
我翻白眼:“我娘说凤火印,你又说虎符,合着你们拿我当钥匙串?”
他低笑一声,声音闷在狐裘里,震得我耳膜发痒:“钥匙串也有钥匙串的尊严,阮钥匙。”
我气得想拿铜牌砸他,可手刚抬起来,马车猛地一刹。我整个人往前扑,脸差点撞进他怀里,鼻尖蹭到一片冰凉——是他的玉佩,贴肉挂着,上刻“司徒”二字,笔锋凌厉得像刀。
“王爷,到了。”顾长昭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司徒御火掀帘下车,我跟着跳下去,脚一沾地就倒抽冷气——冷宫旧址,昨夜那把火烧得只剩焦黑框架,断壁残垣像被巨兽啃过的骨头,冒着青烟。雪盖不住焦土,反而被热气蒸出白雾,远远看去,像地狱开了天窗。
井口就在废墟中央,石栏被火烤得开裂,缝里还闪着暗红火光。我蹲下去,指尖试探,差点被烫起泡。司徒御火却像感觉不到,单手撑着井沿,纵身跃下。
我:“……”
顾长昭把绳索递给我:“王妃,属下陪您?”
我摆手:“不用,我怕你下去先被他灭口。”
井壁湿滑,青苔混着黑灰,我拽着绳子往下溜,脚底不知踩到什么,“咔吧”一声脆响,像是骨头。我头皮发麻,低头一看——半截焦黑木牌,隐约刻着“阮”字,被火舌舔得只剩半边。
司徒御火在井底等我,单手接住我腰,掌心滚烫。我落地,才发现井底别有洞天——一条狭窄石道,蜿蜒向下,石壁嵌着细碎夜明珠,光线惨白,照得人脸色像鬼。他弯腰,指腹擦过石壁,一道火红纹路浮现,像凤羽又像火焰,跟我腕间血契的灼烧感遥相呼应。
“凤火印。”他声音低哑,“你娘没骗你。”
我喉咙发紧,跟着往里走。石道尽头是一间石室,石门半掩,缝里透出幽蓝冷光。司徒御火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叹息。
石室中央,一方石台,台上摆着半块虎符——正是我爹遗物,缺角处刻着“司徒”二字,与司徒御火那半块严丝合缝。虎符旁边,静静躺着一只木匣,匣上雕凤,凤眼嵌着两颗红豆大小的红宝石,在幽光里像滴血的泪。
我刚伸手,司徒御火忽然按住我肩:“别动。”
他剑尖挑开木匣,里面没有暗器,只有一卷泛黄的羊皮纸。我展开,上头绘着皇城地下密道图,线路交错,终点赫然是——太后寝宫。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玩意儿要是让太后知道……”
“她已经知道了。”司徒御火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锥。他抬眼,看向石室角落——那里,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浮现,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一点朱砂,跟我娘如出一辙。
我瞳孔骤缩,指尖下意识摸向发间金钗。司徒御火却比我更快,软剑出鞘,剑尖直指黑影咽喉:“容昭仪,还是太后?”
黑影轻笑一声,抬手扯下面巾——不是容昭仪,也不是太后,而是我娘身边的老嬷嬷,阿阮。她看着我,眼底是我从未见过的锋利:“帝姬,别来无恙。”
我喉头发紧:“嬷嬷?你怎么……”
阿阮没答,只抬手,掌心摊开——一枚火纹金,在幽光里熠熠生辉。她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帝姬,该拔钗了。”
我指尖一颤,金钗滑落,钗尖在地面划出一道火星。司徒御火剑尖微转,挡在我身前:“拔什么钗?”
阿阮笑了,眼角皱纹像刀刻:“当然是——杀人的钗。”
她话音未落,石室四壁忽然传来“咔咔”机括声,夜明珠齐刷刷熄灭,黑暗如潮水涌来。我眼前一黑,只来得及抓住司徒御火的手腕,耳边是他低哑的警告:“别松手。”
黑暗中,有风掠过耳畔,带着火油的腥甜。我指尖摸到一缕发丝,冰凉,带着熟悉的檀香——是我娘。可她不是应该在马车……
“鸾儿……”黑暗里,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活下去。”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黑暗像一桶墨汁当头泼下,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似的震耳。司徒御火的手掌扣在我腕上,掌心滚烫,像烙铁,把我从冰窟里生生拽住。他的呼吸贴在我耳后,低得几乎听不见:“别慌,是机关。”
我慌个鬼!我只是差点把金钗捅进自己手心罢了。
咔哒——咔哒——
石壁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缓慢、沉重,像某种巨兽在磨牙。我浑身汗毛炸成烟花,司徒御火却轻笑一声:“原来在这儿。”
“哪儿?”我刚开口,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坠下去。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腰间一紧,一股大力把我捞回来,鼻尖撞上他的锁骨,疼得我倒抽冷气。“你属铁板的?”
“嘘。”他单臂箍着我,另一只手扬起,火折子“啪”地亮了。橘红火光里,我们正站在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台上,四周黑洞洞,像张开的兽口。石台边缘刻着一圈凤火纹,跟我腕间血契一模一样,此刻正幽幽发红,像被唤醒的岩浆。
铁链声更近,一条黑影从石台对面缓缓升起——是一口铜棺,棺身缠满锁链,每根锁链都穿着铜铃,叮叮当当,吵得我脑仁疼。棺盖上雕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凤眼嵌着红宝石,火光一照,像在滴血。
我喉咙发紧:“这什么鬼地方?”
“阮氏祖陵。”司徒御火声音低哑,“你爹的衣冠冢。”
我愣住。爹?记忆里那个总爱把我扛在肩头、用胡子扎我脸的男人?他的棺椁怎么会在这鬼井底?铜铃忽然急响,棺材板“砰”地一声弹开条缝,一股白雾冲出来,带着陈年的檀香味和……血腥味。
我下意识后退,脚后跟抵到石台边缘,差点又掉下去。司徒御火一把捞住我腰,把我按进怀里,声音贴着我耳骨:“别怕,是寒毒。”
寒毒?我瞪大眼。白雾里,一只苍白的手慢慢探出棺沿,指甲乌黑,指尖却凝着冰晶。我头皮发麻,金钗差点脱手。司徒御火却松开我,上前一步,指尖在凤眼宝石上一按——咔哒,宝石陷进去,棺材板“轰”地合上,锁链根根绷断,铜铃炸成齑粉。
石台猛地下沉,我尖叫一声,扑进他怀里。耳边风声呼啸,我们像坐滑梯似的直坠深渊。坠落中,他忽然低头,唇擦过我耳垂,声音散在风里:“抱紧。”
我下意识搂住他脖子,下一秒,“噗通”一声,我们砸进一片幽绿水潭。水冰冷刺骨,像千万根针往骨头里扎。我呛了口水,腥甜味涌上来,是血。水里有人!
手腕被拉住,司徒御火拖着我往上游。破水而出时,我大口喘气,才发现我们身处一座天然溶洞,洞顶悬着无数钟乳石,水珠滴滴答答,像下雨。岸边燃着篝火,火光里,一个佝偻身影背对我们,正在熬药,药香混着血腥,熏得我脑仁发胀。
“阿阮嬷嬷?”我试探开口。
身影转身,果然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只是此刻她眼底闪着诡异的绿光,像两盏鬼火。她手里端着一碗黑红药汁,碗沿还沾着血丝。
“帝姬,”她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温柔,“该喝药了。”
我往后缩,后背抵到司徒御火胸膛。他浑身湿透,狐裘贴在身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像柄出鞘的剑。他抬手,指尖在我腕间血契上轻轻一划,一滴血珠滚落,掉进药碗里,“嗤”地冒起白烟。
阿阮嬷嬷脸色骤变,碗“当啷”掉在地上,药汁溅开,腐蚀得石地“滋滋”作响。她扑过来,枯瘦手指掐向我脖子,却在碰到我前被司徒御火一脚踹飞,撞在钟乳石上,吐出一口黑血。
“她不是阿阮。”司徒御火声音冷得吓人,“易容术,焚琴台的手段。”
我瞪大眼。易容?那真正的阿阮嬷嬷在哪?
假嬷嬷挣扎着爬起来,嘴角扯出一抹诡笑,忽然抬手,袖口射出一蓬银针。司徒御火挥剑挡开,银针“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针尖泛着幽蓝。趁这间隙,假嬷嬷一头扎进水里,水花四溅,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腿软得站不住,全靠司徒御火撑着。他低头看我,眼底映着火光,像两簇跳动的幽焰:“还能走吗?”
我咬牙点头,他弯腰,直接把我打横抱起。我惊呼一声,搂住他脖子,指尖碰到他锁骨,那里有一道细长的血痕,是刚才替我挡针时划的。血珠渗出来,在火光里像颗小小的红宝石。
“你受伤了。”我声音发颤。
“小伤。”他脚步不停,声音却柔下来,“倒是你,再抖就散架了。”
溶洞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像有巨兽苏醒。我心头一紧,司徒御火却忽然停下,把我放在一块平整的钟乳石上,单膝蹲下,指尖在我腕间血契上轻轻一点:“看。”
我低头,血契纹路竟在发光,像流动的岩浆,一路蔓延到指尖。与此同时,溶洞尽头亮起一道红光,像有火在烧。他拉着我走过去,红光越来越亮,直到我们站在一座石门前。
石门上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凤眼嵌着两颗红宝石,跟铜棺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宝石亮得刺眼,像两团火。司徒御火伸手,指尖在凤眼上轻轻一按——
石门无声滑开,露出里头一座小小的石室。石室中央,摆着一方玉盒,盒上雕着凤火纹,跟我腕间血契一模一样。玉盒旁边,静静躺着半块虎符,缺角处刻着“阮”字,与我爹遗物严丝合缝。
我心跳如鼓,刚想伸手,司徒御火却忽然按住我肩:“等等。”
他弯腰,从玉盒底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纸,纸上绘着皇城地下密道图,线路交错,终点赫然是——太后寝宫。而密道起点,正是这座石室。
我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血契。司徒御火却忽然笑了,声音低哑:“原来如此。”
“什么?”
他抬眼看我,眼底映着红光,像两团跳动的火:“虎符、密道、血契……都是为你准备的。”
我愣住。为我?
他指尖在玉盒上一弹,盒盖“啪”地弹开,里头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金钗,钗头雕着凤羽,尾端坠着一颗红豆大小的红宝石,在火光里像滴血。我瞪大眼——这是我娘的钗!
司徒御火拿起金钗,递给我:“你娘留给你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我接过,指尖碰到钗身,一股灼热从指尖直冲脑门,像有火在烧。耳边忽然响起我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鸾儿,拔钗,杀人。”
我猛地抬头,石室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一点朱砂,在火光里像滴血。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弩,弩槽里寒光一闪,直指我眉心。
“把虎符交出来。”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熟悉感。
我指尖一紧,金钗在掌心发烫。司徒御火却忽然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声音冷得吓人:“你动她一下试试。”
黑衣人笑了,笑声在溶洞回荡,像夜枭。他抬手,弩箭“嗖”地射出——却不是冲我,而是冲石室顶。箭尖钉进钟乳石,“轰”地一声,石顶裂开一道缝,无数碎石砸下来。
司徒御火抱我滚到一旁,碎石擦着他背脊落下,溅起火花。我抬头,透过裂缝,看见一线天光,像有眼睛在窥视。
黑衣人趁机扑向玉盒,指尖刚碰到虎符,我手中金钗忽然脱手而出,像有自主意识,直刺他咽喉。黑衣人反应极快,侧身避开,金钗“叮”地钉在石壁上,尾端红宝石晃出一抹妖异红光。
我趁机扑过去,一把抓住虎符,死死攥进掌心。黑衣人怒吼一声,短弩再次抬起——
“住手!”溶洞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声音苍老却威严,像雷霆滚过石壁。
黑衣人动作一顿,我趁机滚到司徒御火身边,心跳如鼓。石门处,缓缓走进一人,白发苍苍,却背脊挺直,手里握着一根龙头拐杖,杖头雕着凤火纹,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我瞪大眼——太后?
不,不是太后。那张脸,我曾在画像里见过——阮氏太皇太妃,我爹的姑母,十年前“病逝”的那位。
她目光扫过我,落在虎符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鸾儿,好久不见。”
我指尖一抖,虎符差点脱手。司徒御火握住我手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别怕,有我在。”
太皇太妃却笑了,声音沙哑:“别怕?你们怕的,还在后头。”
她抬手,龙头拐杖在石地上一顿,“轰”地一声,石室四壁忽然亮起无数火纹,像有火在烧。我腕间血契灼痛难忍,像有火在血管里奔突。
“欢迎来到真正的棋局。”她声音温柔,却带着森冷杀意,“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