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这两个字在张彩的心腔中炸响,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狂喜意念。他那张因长期浸淫官场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肌肉扭曲着,扯出一个狰狞至极的笑容。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他这瞬间爆发的气势而变得粘稠。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龙椅旁的皇帝朱厚照,都跟随着他,看他如何为这场搜查画上句点。
张彩的脚步又快又沉,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跳的鼓点上。他径直冲向院落角落里那口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巨大水缸。
“啪!”
一声脆响,覆盖在缸口、早已腐朽不堪的烂木板被他一把掀飞,在空中翻滚着,碎成几块,散落在潮湿的泥地上。
刹那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了极致酸腐与霉变的恶臭,如同被囚禁了百年的凶兽,猛地从缸口冲撞而出!
那气味是活的,带着侵略性,瞬间钻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
站在前排的几名官员,脸色骤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向后踉跄,宽大的官袍袖子死死捂住了口鼻,眼神里满是惊骇与厌恶。
就连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刘瑾,也下意识地微微侧身,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口散发着地狱气息的巨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唯有张彩,他仿佛没有嗅觉。
或者说,即将到来的胜利,已经麻痹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缸内,探头望去。
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浓稠的液体表面泛着一层油腻的、彩虹色的光泽。无数不知名的块状物在其中沉浮,像是某种被遗忘了的、正在缓慢腐烂的秘密。
“哼,障眼法!”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张彩喉咙里挤出。在他看来,越是肮脏,越是恶心,就越有可能隐藏着见不得光的真相。
陈玄,你以为用这种腌臢之物,就能吓退本官吗!
他心中咆哮着。
“张尚书,不可!”
身后有官员忍不住出声劝阻,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但张彩充耳不闻。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球都快要瞪出眼眶的举动。
他竟将自己那一身代表着吏部尚书尊贵身份的绯色官袍袖子,猛地向上挽起,露出了养尊处优、皮肤白皙的手臂。
然后,在无数道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他将整只手,毫不犹豫地插进了那片漆黑黏稠的液体之中!
“噗嗤……”
手臂入缸,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一瞬间,张彩的眉头猛地锁死,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手感……不对。
冰冷刺骨的液体瞬间包裹了他的手臂。那不是水的触感,而是一种带着黏性的浆糊,裹挟着无数细小的、不知名的颗粒,摩擦着他的皮肤。
滑腻,湿冷,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触碰到了腐肉般的恶心触感,顺着他的手臂神经,直冲天灵盖。
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行!
不能退!
他此刻已经赌上了一切,赌上了吏部尚书的颜面,赌上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声望!
他坚信,这缸底,必有玄机!
陈玄所有的清廉,所有的伪装,都将被自己从这污泥之中,亲手掏出来!
“给、我、出、来!”
他咬碎了钢牙,手臂在缸底的黑泥中疯狂搅动、摸索。指甲划过粗糙的缸壁,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心惊肉跳。
终于!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物体。
坚硬,沉重,棱角分明。
不是石头!他在心中狂吼,石头没有这么规整的边角!这一定是一个箱子!一个装满了罪证的铁箱!
“哈哈!找到了!”
压抑不住的狂喜化作一声嘶哑的呐喊。张彩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臂青筋暴起,猛地将那个沉重的物体从厚重的黑泥中拔了出来!
“哗啦——”
黑色的泥浆四处飞溅,一些靠得近的官员躲闪不及,名贵的官服上顿时沾染了点点恶臭的污渍,引来一阵低低的咒骂和惊呼。
但此刻,没有人在意这些。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锁在张彩高高举起的手上。
然而,当张彩自己看清手中之物时,他脸上的狂喜之色,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
那是一块……什么东西?
黑不溜秋,表面坑坑洼洼,挂满了黏糊糊、正在往下滴落的黑色液体和一些腐烂的菜叶状丝絮。
它的形状,确实有些规整,但那分明是人工打磨过的痕迹。
它不是箱子。
它不是账簿。
它甚至不是金银。
它就是一块……石头?
张彩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不久前还批阅着天下官员考评的手,此刻早已被那散发着剧烈恶臭的黑色泥浆完全覆盖,狼狈得如同在粪坑里捞过东西的乞丐。
怎么会……
怎么会是一块石头?
我的证据呢?我的雷霆一击呢?陈玄的罪证呢?
就在他惊疑不定,灵魂仿佛都已出窍之时,一个充满了无奈,甚至带着一丝歉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地响了起来。
“张大人……”
陈玄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清晰得有些刺耳。
“那是微臣用来腌咸菜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张彩留出理解的时间,然后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话。
“缸底那块,是压缸石。”
“噗——”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年轻的禁军士卒第一个没绷住,一口笑了出来。
这声笑,就如同一个开关。
一个引爆了全场所有压抑情绪的开关!
“哈哈哈哈!”
“腌……腌咸菜的?我没听错吧?压缸石?”
“天哪!张尚书这是……亲自下场,为我们掏了一手好咸菜啊!”
“这咸菜,闻着味儿,怕是有些年头了!张尚书好臂力!”
起初,还只是几个年轻官员和底层的禁军士卒在偷笑,他们拼命用手捂住嘴,想把笑声憋回去,但身体却抖得如同筛糠。
很快,这笑声便蔓延开来,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病毒。
中层官员们先是肩膀耸动,然后是嘴角咧开,最后终于忍不住,一个个别过头去,发出了沉闷的、压抑的笑声。
就连一向以严肃、阴沉著称的刘瑾,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向上抽动了两下。他迅速地转过身去,背对众人,但那剧烈耸动的一双肩膀,却彻底出卖了他。
而龙椅之侧的朱厚照,这位大明朝最会玩的皇帝,更是毫无顾忌。
他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后合,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张彩,眼泪都从眼角飙了出来。
“咸菜……哈哈哈哈……压缸石!好!好一个压缸石!”
在这震耳欲聋、充满了整个院落的哄堂大笑声中,大明吏部尚书,文官集团的领袖之一,张彩,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
他手里,还捧着那块沾满了酸臭黑泥的压缸石。
那块石头,此刻重若千钧。
他的老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从脖子根开始,那股血色势不可挡地向上蔓延,淹没了他的脸颊,他的额头,最后连耳根都变成了深紫色。
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四肢却冰冷得失去了知觉。周围的笑声,像是一柄柄无形的重锤,一锤一锤,将他的尊严,他的官威,他的城府,砸得粉碎。
他这辈子的脸,他祖宗十八代的脸,都在今天,在此时,在此地,被他亲手,从这口咸菜缸里,给掏出来,然后丢在地上,任人践踏。
经过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再也无人怀疑陈玄的清白。
那个手捧压缸石、面如死灰的吏部尚书,与那个站在一旁、一脸无奈的锦衣卫镇抚使,构成了一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清廉与贪腐,公道与私心,在这一刻,高下立判。
陈玄清正廉洁的形象,已经如最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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