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零七分,天还没亮透。
废矿坑外,野草上的露水把裤脚打得透湿。
李汉站在铁门旁,手电光圈落在门轴上——昨晚撬断的铁锁已经被人用一根生锈的铁丝重新拧住。
“有人比我们先到。”老郑低声说,手指捻着铁丝,指尖沾了铁锈。
顾岚把口罩往上提了提:“也可能是守夜人。”
李汉没回答,心里却掠过一丝不安:守夜人不会用铁丝,更不会把锁头反装。
铁门吱呀一声推开,冷风夹着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远处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哇——哇——”的鸦鸣。
声音嘶哑,像生了锈的锯条拉过铁皮。
李汉抬头,看见三只乌鸦盘旋在矿坑上空,黑羽在灰雾里划出尖锐的弧线。
老郑皱眉:“乌鸦不落无骨之地。”
顾岚握紧相机:“它们知道下面有什么。”
矿道比想象中更窄,头顶的岩壁渗着水,滴在钢盔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李汉走在最前,手电光扫过斑驳的矿车轨道,轨枕缝隙里长出暗绿的苔藓。
他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巷道里放大、回荡,像有人在暗处模仿。
耳机里,老郑的声音断断续续:“注意左侧……有塌方痕迹。”
李汉侧过身,手电照过去——岩壁裂了一道缝,缝里嵌着半截木桩,木桩上挂着一块布条,布条颜色褪得发黄,却依稀能辨出“安全第一”四个字。
他心里一沉:这里曾经有人作业,后来匆匆撤离,连警示牌都来不及拆。
再往下,巷道豁然开朗,变成一处天然拱洞。
洞顶悬着几处钟乳石,水从石尖滴落,砸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乌鸦的叫声忽然逼近,一只黑鸟扑棱着翅膀落在前方的矿车残骸上。
矿车锈得只剩骨架,车轮卡在轨道里,像一具被时间钉死的马匹。
乌鸦歪头,黑眼睛映出李汉的手电光,忽然张口,吐出一截灰色的小骨头。
骨头落在铁轨上,发出清脆的“叮”。
顾岚蹲下,用镊子夹起骨头,声音压得很低:“指骨,未成年。”
李汉的背脊窜过一阵凉意:乌鸦在给他们指路。
他们跟着乌鸦继续走,巷道越来越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老郑忽然停住脚,手电照向地面:“脚印。”
泥地上,一行胶鞋印清晰可辨,尺码42,前掌磨损严重,鞋底花纹呈波浪形。
脚印旁边,是另一种浅浅的痕迹,像拐杖戳出的圆点。
李汉蹲下去,指尖比了比:“一个人,一瘸一拐。”
顾岚低声补了一句:“左脚轻,右脚重。”
李汉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张德贵——守门人,左脚旧伤。
巷道尽头出现一丝橘红色的光,像有人点燃了一支蜡烛。
李汉关掉手电,示意后面的人噤声。
三人贴着岩壁,慢慢靠近。
光来自一个废弃的值班室,门半掩,窗框上挂着破布帘。
透过缝隙,他们看见一张木桌,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芯短促地跳动。
灯光下,一个佝偻的背影正用钳子夹着什么,金属与金属相碰,发出轻微的“咔哒”。
乌鸦站在窗台上,歪着头,像在等待投喂。
李汉屏住呼吸,心里默数:一、二、三——
他猛地推门,煤油灯晃了一下,灯芯差点熄灭。
背影僵住,缓缓转身。
张德贵。
他比照片里更瘦,眼窝深陷,胡子花白,左裤管空了一截,用铁丝绑着木棍当拐杖。
桌上摆着一把小型电锯、一盒铆钉、一块未完工的锁骨模型。
看见李汉,他没有惊讶,只是叹了口气:“乌鸦又带人来了。”
老郑上前一步:“张师傅,跟我们回去。”
张德贵摇头,声音沙哑:“我回不去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锁骨模型:“还差一块,就能拼完整。”
顾岚轻声问:“还差谁?”
张德贵咧开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我自己。”
李汉拉过一张破椅子坐下,煤油灯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
“2023年8月12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德贵用钳子拨了拨灯芯,火苗蹿高,照亮他眼底的红血丝。
“塌方。我违规操作,埋了三个人。我爬出来,他们没出来。”
“后来呢?”
“我活着,可骨头天天在脑子里响。我把他们挖出来,一块块洗干净,再切成二十八块,寄给你们。”
“为什么?”
“想让你们听见他们说话。”
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张德贵被带走时,乌鸦站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老郑回头看了一眼:“它怎么办?”
李汉说:“让它飞吧,它已经带完路了。”
乌鸦振翅,掠过矿坑上空,消失在灰雾里。
回程的车上,李汉望着窗外倒退的矿坑,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
顾岚低声说:“乌鸦知道下面有骨头,我们也知道了。”
老郑点了一支烟,烟雾在车厢里盘旋:“可知道和放下,是两回事。”
李汉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从值班室带出的纸条:
“第四具,我自己。”
纸条在指尖微微发烫,像一块未冷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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