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柔闻声回头,看见是我,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来,脸上绽开笑意:“你是?以前码头那个背包的?你受伤了?”
“小伤。”我勉强扯出个笑:“在医院调养几天。”
她蹲下身,目光落在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脚上,眉头轻轻蹙起:“这么重的伤……你一定很疼吧?”
我没说话,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又看了眼远处等她的李承远,轻声道:“改天我带些补品来看你。”
“不用。”我摇头:“你有事忙去吧。”
她没坚持,只点点头,起身离开。
她转身的背影优雅从容,像一幅画,而我,只是画外一个灰头土脸的影子。
顺子推我回病房的路上,憋了半天,终于开口:“满仓哥……你是不是……喜欢陈大小姐?”
我瞪他。
他嬉皮笑脸:“我就说嘛!你刚才眼睛都直了!陈大小姐人好,长得好,家世也好,配你一个瘸子——哎哟!”
我抡起拐杖砸他肩膀。
他躲开,笑得更欢:“你打我也没用!你心里那点事,我早看出来了!”
我没反驳。
可我喜欢她,又有什么用?
她是荣记的大小姐,是沪上滩名门闺秀,而我……
我闭上眼,靠在轮椅上,任阳光洒在脸上。
在医院的日子,流水一样淌过去。
林雪几乎每天都来。
她不像个探病的,倒像个查账的。
每次来都拎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猪蹄汤或者鲫鱼汤,热气腾腾。她会把账本摊在我的病床上,一笔一笔地指给我看,嘴里念叨着厂里的出货量,哪个管事又动了歪心思,哪个客户又想压价。
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像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
我听着,心里就踏实。
“喝了,补骨头。”她把碗塞我手里,自己就坐在一边,低头继续拨弄她的算盘。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渡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一刻,她低垂的眉眼竟也有几分温柔。
陈婉柔是在一个礼拜后来的,依旧是和那个叫李承远的男人一起。
她换了一身米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像是刚从百货公司里出来的。
李承远跟在她身侧,手里还是拿着那本英文书,脸上挂着得体又疏离的微笑。
“周先生,好些了吗?”她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好多了,多谢陈小姐挂心。”我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别动,别动。”她连忙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歉意:“我们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是啊,”李承远接话,目光在我这间简陋的病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的石膏腿上:“林先生吉人天相,这点小伤,想必很快就能痊愈。婉柔,我们该走了,伯父还在等我们。”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催促。
“好。”陈婉柔点点头,又转向我,歉然一笑:“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养。”
我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男的英挺,女的温婉,像是一幅被精心装裱在画框里的画。
而我,连画框外的尘埃都算不上。
我闭上眼,将那份刚刚冒头的心思,连根拔起,死死地踩进泥里。
林满仓,别想了。
那晚,夜深了。
医院里静得只听得见窗外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林雪还没走,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在给我削一个苹果。
刀在她手里转得又稳又快,苹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不断落下来。
“陈家大小姐来看过你之后。”她忽然开口,眼睛还盯着手里的苹果:“你就跟丢了魂一样。”
我心里一跳,嘴上却硬邦邦地回道:“胡说什么?”
“我胡说?”她停下动作,终于抬眼看我。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的喉咙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别瞎猜。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什么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的?”林雪嗤笑一声,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一根牙签,递到我面前:“这沪上滩,黄浦江的水都能淘出金子,还有什么世界是闯不进去的?”
我没接,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她把苹果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放缓了些:“林满仓,你就是给她身上镀了层金,看得太高,把自己看得太低。把那层金刮了,她不也一样是个人?也要吃饭睡觉,也会伤心难过。有什么够不着的?”
我怔住了。
“吃吧。”她把装着苹果块的碗塞进我手里:“想那么多没用。先把脚养好,路,才能走得远。”
我低下头,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
很甜,很脆。
脚伤痊愈出院,已经是初夏。
林雪没让我再回虹三街打打杀杀,而是让我负责几个厂子的货物押送。
说白了,就是个监工的头儿,每天到码头点个卯,看着伙计们把货装上船,再跟船运公司的人喝喝茶,打点打点关系。活儿很轻松,甚至有些无聊。
我常与陈青松喝茶。
这个青堂七堂主,对我格外的看重。
那间茶室正对着黄浦江,视野极好,能看见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货轮和帆船。
我们通常不怎么说话,只是沉默地喝茶,看江景。
直到这天,他放下手里的青瓷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满仓。”他看着窗外浑黄的江水,声音平静:“你在虹三街起来的,对吧?”
“是,陈老板。”我端着茶杯,恭敬地应道。
“虹三街……”他慢悠悠地吐出这三个字,摇了摇头:“太小了。”
我心里一动,没有接话。
他转过头,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你听过虹桥老街以前的事吗?”
“听过。”我沉声回答。
陈青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现在的虹桥老街,就像一块熟透了的肉,外面的野狗都盯着,却谁也不敢先下口,就等一把快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