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顺子和老四把我从板车上抬下来时,林雪的手指猛地一颤,指尖掐进了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印。
我没看她,只低声说:“放地上就行。”
他们把我放在一张临时搭的竹床上,底下垫着几张麻袋。
我仰面躺着,天空灰白,云层低得压人。
疼,已经不是疼了,是一种麻木的、持续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烧灼感,仿佛全身的血都在往脚底涌,又流不回来。
林雪终于走过来,蹲下。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掉我脸上的血污,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块玻璃。
她擦到我嘴角的裂口时,手顿了顿。
我咧嘴一笑:“不疼,就破了点皮。”
她没回应,只是低头,把毛巾浸进水盆,拧干,再擦。
可我看见水盆里倒映着她的脸,眼眶红了,一滴泪砸进水里,漾开一圈涟漪。
她没哭出声,甚至没抬头。
她不能哭。她是虹三的话事人,是这条街的主心骨。
于是她把泪藏进水盆,把痛咽进肚里,然后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叠粗糙的牛皮纸信封,一支钢笔,一瓶墨水。
她坐在桌边,背对着我,肩线绷得笔直。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刻碑。
王东轻声问:“林姐,真要现在发?”
林雪头也不抬:“现在就发。”
“其他六街不会信的。”老四低声说:“他们以为咱们被赵乾坤捏死了,哪会想到咱们能从十七号码头走货?”
“他们会信。”林雪把笔尖顿在纸上,声音冷得像铁:“因为送信的是人,不是话。”
“他们亲眼见过满仓怎么回来的——抬回来的,不是走回来的。腿都烂成那样了,还敢走六十三步竹刺路,你说,他们信不信?”
她写完一封信,封口,盖上虹三的火漆印——那是一枚小小的“虹”字,底下刻着一条蜿蜒的河。
“王东,你去送赵长山。”
“老四,孙德海。”
“阿福,谭勇。”
“顺子,陈铁柱和许文昭。”
她把信一一递出去,眼神扫过每一个人:“告诉他们——以后虹桥老街的货,走十七号码头。路,是林满仓用脚底的肉趟平的。谁要不服,就来踏这血路试试。”
众人接过信,默默点头,转身出门。
林雪这才回头看我。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可那一眼,我懂。
——
同一时刻,西街茶楼,赵长山正和孙德海对坐着喝早茶。
铁林坐在下首,脸色阴沉,手里捏着一个茶杯,指节发白。
“林雪真把信送来了?”赵长山掀开茶盖,吹了口气,语气懒散。
“刚送到。”孙德海抖了抖手里的信:“就几句话,说以后虹桥的货走十七号码头,路是林满仓趟平的。”
铁林“砰”地砸了茶杯:“放屁!十七号码头是青堂的地盘,他们凭什么走?陈青松能收他们货?”
赵长山没理他,只缓缓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你知不知道,林满仓昨晚在青堂干了什么?”
铁林咬牙:“还能干什么?跪着求人收留?”
“他赤脚,走了三趟竹刺路。”赵长山放下茶杯,眼神渐冷:“二十一步,三趟,六十三步,每一步都踩在带倒刺的竹签上。脚底的皮肉全烂了,最后是爬过去的。”
屋里一静。
孙德海缓缓吸了口气:“……真的?”
“我刚得了消息。”赵长山冷笑:“陈青松亲自扶他起来,说从今天起,虹三的货,十七号码头保一条不丢。还说,他是头一个敢走三趟的人,以后谁要动他,就是动七堂口的脸面。”
铁林猛地站起:“那又怎样?三十二号码头还是镰爷的天下!我们联合赵乾坤,照样能封死他们!”
“封?”赵长山冷笑一声,缓缓起身:“你拿什么封?青堂七堂口现在护着他,陈青松亲自接货,你还想跟七堂口动手?你有几个脑袋?”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算了吧,铁林。别再为难虹桥三街了。他们不是软柿子,是带刺的荆棘。再碰,伤的是我们自己。”
铁林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浑身发抖。
可他没再说话。
他知道,风向变了。
——
清晨七点,雾散了一些。
厂子里,我被推进轮椅,靠着墙,看着工人们一袋袋搬货。
麻包沉得压肩,汗水混着灰尘往下淌,可没人喊累,没人说话,每个人都走得格外稳,格外挺。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赵乾坤带着十几个码头工,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他穿着件黑皮夹克,满脸横肉,一脚踹翻一个空麻袋,冷笑:“哟,这不是林瘸子吗?”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嗤笑:“我早说了,三十二号码头封你货,你走不出沪上滩半步。你还搬?你还搬?你打算拿这双烂脚,扛着货爬出去?”
工人们纷纷停下,握紧拳头,却没人敢动。
赵乾坤得意地环视一圈,忽然蹲下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轮椅扶手:“林满仓,只要你现在跪下来,喊我一声爷,我立马给你开码头,货照走,账照结。”
他凑近我耳边,声音阴冷:“怎么样?跪不跪?”
空气凝固。
我缓缓抬头,盯着他那张得意的脸,忽然笑了。
嘴角裂开,血丝滑下,可我还是笑。
“赵乾坤。”我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你封我的路,就是想让我跪?”
“你当真这么恨我?就因为当初我在三十二号码头,打了你一顿?”
话音未落,厂子外传来一声轰鸣的摩托声。
紧接着,一辆黑色老式边三轮摩托车缓缓驶入,车头挂着一盏铜铃,叮当响。
车停下,陈青松从边车里走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白汗衫,袖子卷着,蛇纹缠臂,铜钥匙挂在胸口。
他看都没看赵乾坤,径直走到我面前,声音低沉:“货准备好了?”
我点头:“装了一半。”
陈青松回头,朝身后挥手。
十几辆板车鱼贯而入,车上插着青堂的黑旗,旗上绣着一条盘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