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侧门轰然打开,八条壮汉抬着一块三丈长的木板走出来,木板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竹签。
每一根都用老毛竹削成,三尺长,前端削得尖利如狼牙,表面还故意留着倒刺,泛着幽幽的青光。
竹签间距极窄,仅容一只脚落下。
那是“竹刺路”。
二十一步,步步刀山。
王东低声道:“满仓哥……再想想?”
我摘下拐杖,递给他。
然后,低头,开始解鞋带。
顺子红了眼:“满仓哥!让我替你!”
“闭嘴!”我吼了一声,声音炸在屋子里:“这是我的路!谁也不许替!”
我脱下左脚的布鞋,脚底已经起茧,可我知道,那层茧撑不过五步。
右脚石膏夹板碍事,我咬牙,一手撑墙,一手去解固定带。
陈青松忽然道:“你右腿动不了,我准你拄拐走第一趟。”
我抬头:“不用,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一切按照码头的规矩来。”
夹板拆到一半,脚刚落地,钻心的疼就窜上来。
可我没哼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赤脚踩上第一根竹刺。
“嗤——”
竹尖刺穿脚底老茧,血瞬间涌出,顺着竹签流下,在木板上汇成一条细线。
我咬牙,第二步。
又一根刺穿,更深。
第三步,脚底像被一万根针同时扎进骨髓,我膝盖一软,差点跪下,硬是用拐杖撑住身体,没倒。
第四步,第五步……
每一步,都像在踩烧红的铁钉。脚底的皮肉被竹刺撕开,血越流越多,脚印一串串,暗红,粘稠,滴在木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可我没停。
第十二步,右腿夹板随着脚步晃动,每一次震动都像有铁钉在骨缝里搅。
我额头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第十五步,左脚小趾被倒刺划破,整根脚趾血肉模糊。
第十七步,我开始眼前发黑,耳边嗡鸣,呼吸像破风箱。
第二十步,脚踩下去,竹刺直接刺穿脚心,卡在骨缝里。我闷哼一声,身子剧颤,却依旧站着。
第二十一步。
我抬起血肉模糊的脚,狠狠落下!
“咔嚓!”
竹刺断裂,血喷如泉。
我站在终点,摇晃如风中残烛,可腰,没弯。
屋里死寂。
陈青松缓缓起身:“第一趟,过。”
我喘着粗气,脚底像两团烧红的炭,可我笑了。
“第二趟。”我说:“开始吧。”
我转身,一步一步,踩着自己刚刚留下的血印,原路返回。
这一次,竹刺上沾满了血和皮肉,更滑,更锐。每一步落下,旧伤撕裂,新伤叠加,脚底早已没了皮,只有血肉模糊的筋膜和裸露的骨膜在摩擦。
第八步,我跪倒了。
屋里有人笑。
陈青松却抬手,止住笑声。
我用双拳撑地,一寸一寸,把身体抬起来,脚再度落下。
第九步。
第十步。
第十三步,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浸透裤腿,滴在地上,汇成一滩。
第十七步,我吐了口血,可还是往前走。
第十九步,视线全红,像隔着一层血纱。
第二十步……第二十一步。
我又站到了起点。
没人说话。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两只脚掌几乎看不出原形,血肉模糊,竹刺扎在皮肉里,像插满了牙签。
可我还站着。
“第三趟。”我声音沙哑:“走完,就能走货了,是吧?”
陈青松终于动容,眼神里多了点什么。他缓缓点头:“走完,十七号码头,你的货,随时走。”
“别说一个狗屁镰爷,就是青堂鬼手张爷来了,也是这个理。”
我笑了,血从嘴角溢出,混着汗滴在胸前。
然后,我转身,赤脚,踏上第三趟。
这一趟,我没再数步数。
只知道疼。
疼到麻木,疼到灵魂出窍。
只知道往前。
一步,又一步。
血脚印从起点,一路延伸到终点,连成一条红路。
第十五步,我倒了。
可倒下那一瞬,我用胳膊肘撑地,爬。
第十八步,爬不动了,我就滚。
竹刺扎进膝盖、手臂、肋下,可我还是在前进。
第二十一步——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翻过身,仰面躺在终点,胸口剧烈起伏,像条离水的鱼。
可我的脚,踩在了最后一步。
屋里死寂。
良久,陈青松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满仓。”他低声道:“你不是愣头青,你是疯子。”
我咧嘴,笑了。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打,不是推,而是轻轻扶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
“从今天起。”他一字一句道:“虹桥三街的货,走十七号码头。青堂护你,一条船都不许断。”
我靠着墙,喘着气,血顺着全身往下滴,可我点头:“谢了,陈堂主。”
他盯着我,忽然道:“赵乾坤要你跪,你偏站着走完了六十三步刀山路。”
他笑了,笑得狠,笑得痛快:“我看出来了,你未来必然是一只踩着血路爬出来的恶鬼!”
我闭上眼,轻声道:“只要能站着……是人是鬼,都无所谓。”
“回去吧。”
“明天我会亲自去厂子里接货的,这可是我陈青松给你的面子,林满仓。”
“整个沪上滩,他们都是自己把货送到我的码头,你是头一号。”陈青松浅笑着说道。
——
一辆破旧的板车,吱呀作响地碾过巷口。
我躺在上面,盖着一条沾满血渍的旧军大衣,两条腿像被扔进熔炉里烧过一遍,右腿的石膏早就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层层裹着的渗血纱布,脚底已经看不出皮肉,只剩一片暗红的烂肉贴着骨膜。
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人拿凿子在骨头缝里搅。
顺子、老四、阿福三人一言不发地扶着车,眼睛通红,走路都带着颤。
王东走在最前头,手里拎着从青堂带回来的一壶药酒。
那是陈青松亲自给的,说是止血镇痛的秘方,可光闻那味道就知道,是拿蛇胆、蜈蚣和七十二度的烧刀子泡出来的。
板车停在厂子门口。
林雪就站在那儿。
她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可脸色苍白得像纸,没跑过来,也没喊我的名字,只是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