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晚把那张太医轮值表塞进袖袋时,窗外的阳光正斜斜地切过墙根,蚂蚁还在搬糕屑。她看了会儿,起身拍了拍裙角,转身回屋。青杏跟进来,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刚坐下,院门就被敲了三下,不急不缓,却带着股压人的稳。
“谁?”青杏问。
“周嬷嬷。”门外声音冷硬,“奉年侧福晋命,传话。”
姜岁晚没动,只歪在椅上,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了两下。青杏去开门,周嬷嬷迈进来,一身靛青比甲,发髻一丝不乱,目光扫过屋里,最后落在姜岁晚身上。
“三日后宫宴,侧福晋召所有格格至暖香阁习礼三日。”她一字一顿,“格格行为素来随意,特点名留心规矩,不得缺席。”
姜岁晚眨了眨眼:“习礼?我还以为要练杂耍。”
周嬷嬷脸没变,话却更硬:“摔碗、蹲坐、言语无状,皆为失仪。三日之内,若还如此,宴上自会有人教。”
说完,她转身就走,裙角带风,门也没关严。
青杏缩了缩脖子:“格格,她这是冲您来的。”
姜岁晚没应,只低头看了看自己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甲干净,指腹有点干。她慢慢坐直,眼神沉了下去。
前头那场“喜脉”还没清,她就知道年氏不会罢休。如今借宫宴立威,点名训导,摆明了是要她当众出丑——要么跪姿歪了,要么执杯手抖,摔个碗,泼点酒,满席贵女看着,从此落个“粗鄙无教”的名。
她不想争,可也不想被人按着头认错。
“烧热水。”她忽然说。
“啊?”青杏愣住。
“越大越好,越烫越好。”她站起身,从柜底摸出个小布包,倒出些暗红药油,“我要‘烫伤’。”
青杏脸都白了:“您、您可别……”
“不烫,怎么请病假?”她拧开药油瓶,一股辛辣味窜出来,“又不能真烧了手。红花油加热水蒸,皮肤红肿像样,三天就好,谁也查不出。”
青杏抖着手去灶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盆滚水,白气腾腾。姜岁晚把左手悬在盆上,蒸汽扑脸,皮肤渐渐泛红。她抹上红花油,颜色更深,像真烧过一样。
“够了没?”青杏小声问。
“不够。”她盯着手,“还得更像。”
话音落,她猛地一抖手,胳膊一甩——
“哐当!”
瓷盆翻倒,热水泼了一地,碎片溅到裙边。她“啊”了一声,缩手抽气,指尖通红,手背也浮起一层潮红。
青杏扑上来:“格格!您真烫着了?”
姜岁晚咬唇不语,只把手缩进袖子里,微微发抖。青杏急了,眼泪都快出来:“我这就去请大夫!”
“别去!”她突然压低声音,“哭,大声点,就说我不敢见年侧福晋了,怕冲撞了她。”
青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格格手烫成这样,夜里疼得直冒冷汗……可不敢去暖香阁,万一过了病气给主子们……那可怎么担待得起……”
哭声传出去,院子里顿时有了动静。婆子们探头,又不敢近前。
当晚,消息就传到了年氏那儿。
第二日一早,周嬷嬷又来了。
这次她穿得更严实,披了件厚褙子,手里还拎了个小药匣。进屋后,目光直接钉在姜岁晚裹着粗布的手上。
“听说昨儿烫着了?”她走近,“我带了烫伤膏,侧福晋特意吩咐的。”
姜岁晚躺在床上,脸色略白,头发松松挽着,声音弱:“多谢嬷嬷,大夫说伤处不能见风,也不能沾药,怕生脓。”
周嬷嬷眉头一皱:“让我瞧瞧。”
“别!”姜岁晚猛地往后缩,手往被子里藏,“嬷嬷快退后!大夫说了,这伤最易染风邪,碰了就要传人。您要是染上了,我可担不起这罪。”
周嬷嬷脚步顿住。
屋里一时安静。青杏站在床边,低着头,手攥着衣角。
“就这么严重?”周嬷嬷语气冷,“侧福晋说了,规矩要紧,病了也得去,大不了让人扶着。”
姜岁晚咳嗽两声,声音哑:“昨儿半夜疼得坐起来三次,手一动就钻心。今早想喝口粥,勺子都拿不稳……您说,我去暖香阁要是打翻了碗,岂不是更失礼?”
她顿了顿,眼神发虚:“我宁可关着,也不愿给主子们添麻烦。”
周嬷嬷盯着她看了几息,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角、微抖的唇,又低头看了看那包得严实的手。屋里药味不重,可她确实没力气坐直。
“侧福晋要问起,你怎么说?”她冷声问。
“您如实回吧。”姜岁晚闭眼,“就说我不争气,连个礼都学不了,只能等好了再补。”
周嬷嬷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出门前撂下一句:“王爷若问,自有话说。”
门关上,屋里静了。
姜岁晚睁眼,掀开被子,从床底下摸出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青杏瞪大眼:“您、您这时候还吃?”
“饿了。”她眯眼笑,“装病最耗体力。”
青杏哭笑不得:“可周嬷嬷说王爷要问……”
“问就问。”她又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我手不能见人,话也不能传,他能怎么办?总不能掀被子看我有没有偷吃。”
青杏噗嗤笑出声。
姜岁晚靠在床头,一边啃苹果,一边眯眼看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她裹着布的手上。她动了动手指,红花油的辣意还在,但不疼。
她知道年氏不会就这么算了。
可她也没打算一直装。三天,够了。等宫宴那天,她只要不出错,不站错位,不举错杯,谁也抓不到她毛病。至于规矩——
她又咬一口苹果,汁水四溅。
规矩是人定的,可病是实打实的。她病了,谁也不能逼她上场。
周嬷嬷走出院子,一路回暖香阁。年氏正坐在镜前梳头,乌发垂地。
“回主子,”周嬷嬷低声,“手是真红,可眼神不虚,话也太顺。”
年氏指尖一顿:“她说了什么?”
“怕传病气,不敢见人。”
年氏冷笑:“怕传病气?她怕的是摔碗吧。”
“要不要派人盯着?看她夜里有没有下床。”
“不必。”年氏放下梳子,转过身,“她要是真病,三天后也赶不上宴。要是装的,等她露馅,当众出丑更难看。”
她端起茶,吹了口气:“让她躲。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宫宴上,太后、贵妃都在,她要是连跪拜都歪了,可不只是丢我王府的脸。”
周嬷嬷低头:“是。”
年氏望着窗外,眼神冷。
“我倒要看看,她能装到几时。”
姜岁晚不知道这些话。
她只知道苹果快吃完了。
最后一口咽下,她把核往窗台一搁,顺手从袖袋里摸出那张太医轮值表,指尖在张院判的名字上轻轻划了一下。
她没画叉,也没圈。
只把纸折得更小,塞进鞋垫夹层。
青杏收拾床铺,忽然问:“格格,您说……咱们真能躲过去吗?”
姜岁晚歪头看她:“躲?我没躲。”
“可您装病……”
“这叫战术性休整。”她慢悠悠说,“敌强我弱,先避锋芒。等她松懈,我再出场。”
青杏听得一愣一愣的。
姜岁晚笑了笑,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窗外,风把一片树叶吹得打了个旋,落进院角的水沟里。
她盯着那片叶子,看了会儿,忽然说:“青杏。”
“嗯?”
“明天早饭,我要吃芝麻卷。”
“啊?”
“芝麻卷。”她闭上眼,“油多,烫手,容易掉渣。最适合‘手伤未愈’的人用了。”
青杏张了张嘴,终于憋出一句:“您……真会想办法。”
姜岁晚没答。
她睡着了,嘴角还翘着。
手底下,被子盖着的地方,那只苹果核静静躺着,果肉已被啃尽,只剩一圈干枯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