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姜岁晚就听见外头有动静。
不是脚步声,是人压低了嗓音说话,一句接一句,像在传什么要紧事。她没睁眼,只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耳朵却竖得笔直。
“听说了没?姜格格那病,根本就是装的。”
“可不是嘛,昨儿还见她去厨房偷吃,今儿就咳血了?谁信啊。”
“还有更邪乎的,说她前阵子喜脉被太医诊出来,后来不知怎么又没了……”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送早饭的丫头进了门,那两人立刻散了。
姜岁晚翻了个身,坐起来,青杏正低头给她梳头。她没说话,只抬手摸了摸袖口——那块地瓜油渍还在,干得发硬,像块旧疤。
“外头都这么说?”她问。
青杏的手顿了顿,“是。东院几个格格说得最凶,连厨房灶上的婆子都在议论。”
姜岁晚“嗯”了一声,不恼也不急。她接过木簪,自己插进发间,慢悠悠下了床。
“把藤椅搬出去,放日头底下。再拿包瓜子,我要晒太阳。”
青杏愣了下,“格格,这会儿风还凉……”
“凉才好。”她趿上鞋,“人越闲越冷,一动起来就热了。流言这种东西,也怕热。”
藤椅摆在院中,她歪着坐上去,一条腿翘着,手里捏着瓜子壳,一颗颗嗑得干脆。瓜子皮儿往外一弹,正好落在窗台下那片被药汁浸过的砖上,颜色深得像墨。
她瞥了一眼花盆。
绿萝蔫了一半,叶子耷拉着,可根部还泛着点青气。她没管,转头从食盒里掰了块点心,往地上一扔。
猫从墙头跳下来,蹭过来叼走。
她笑了,“小咪,你说她们累不累?大清早不吃饭,专说别人是非。”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有个丫头探头探脑。
姜岁晚看都不看,只把瓜子壳往地上一吐,“青杏,去库房领两包新茶,分给东院那几位常嚼舌的姐姐,就说我说的——多喝茶,少说话,清火。”
那丫头脸一红,缩回头跑了。
青杏憋着笑,“格格,您这招可真损。”
“损?”她歪头,“我这是替她们着想。说人闲话最耗元气,容易上火。我送茶,是积德。”
正说着,院门被轻轻推开。
李氏来了。
她穿一件素青比甲,手里提着个食盒,脸色有些发白,像是走了挺远的路。
“妹妹……”她站在门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没事吧?”
姜岁晚没起身,只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李姐姐来了?坐。这会儿日头正好,不冷不热。”
李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她把食盒打开,里头是碗银耳羹,还冒着点热气。
“我让厨房炖的,加了莲子,安神。”她低声道,“听说……府里都在说你装病,还说你……前阵子有了身孕,后来没了……”
姜岁晚舀了一勺,吹了吹,慢慢吃。
“她们还说我昨儿偷吃地瓜,被王爷撞见,编了个‘祭星’的谎话。”她笑了笑,“这倒没说错,是真的。”
李氏一愣,“你……你不辩?”
“辩什么?”她放下勺子,“真正在意的人,早该去查我有没有咳血,有没有真请太医,而不是听谁在廊下嚼舌根。流言止于智者,李姐姐,你说是不是?”
李氏怔住。
她盯着姜岁晚的脸,想看出点慌乱,或是委屈。
可没有。
这个人一边嗑瓜子,一边喂猫,一边吃银耳羹,像外面那些话,不过是风吹过耳。
“你……就不怕?”她终于问出口。
“怕什么?”姜岁晚歪头,“怕她们说?说多了嘴累,我听着也累。与其费劲解释,不如让时间把谎戳穿。她们说我没请太医?那我问你,太医来过没有?”
“没……没来过。”
“说我在宴上咳血?那我问你,我有没有去赴宴?”
“没有。”
“说我要借病上位?那我问你,王爷来看过我吗?”
李氏摇头。
“三日了,王爷没来,太医没请,我连院门都没出。”姜岁晚把空碗递回去,“你说,这些话站得住脚吗?可人就爱信坏的,不信好的。因为坏的听着刺激,好的听着没劲。”
李氏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妹妹,我原先以为你只是懒,现在才明白,你是通透。”
“通透谈不上。”她伸了个懒腰,“我就是懒得跟傻子争对错。”
话音刚落,院外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是个小格格,年纪不大,穿得倒是齐整,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她故意在院门口停下,声音拔高:“听说她连王爷面都没见过,竟敢装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要真有了,也轮不到她这种格格。”
姜岁晚听若无闻,只把手里最后一颗瓜子嗑了,壳儿一弹,正打在那格格脚边。
小格格吓一跳,低头看。
她这才抬眼,笑眯眯地说:“小咪啊,你说她们累不累,大中午不睡觉,专说别人是非。”
猫“喵”了一声,蹭她膝盖。
那小格格脸色涨红,甩袖就走。
青杏憋不住笑,李氏也低头抿嘴。
姜岁晚摸了摸猫耳朵,忽然说:“李姐姐,你昨儿那胭脂铺的账,可对清了?”
李氏一怔,“对了,上月底的账目都理明白了,还赚了三两七钱。”
“那就好。”她点点头,“人得有事做。没事做,就爱管别人的事。你铺子开起来了,日子有奔头,自然没人敢拿闲话压你。”
李氏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人不像个格格。
她像棵长在石缝里的草,风越大,根扎得越深。
“妹妹……”她低声说,“你不怕她们联合起来对付你吗?”
姜岁晚没答。
她抬头看了看天。
日头正中,晒得人发暖。她眯起眼,像是在数云朵。
“联合?”她慢悠悠地说,“一群连自己月钱都算不清的人,能联合出什么名堂?真要动我,得有凭有据,有靠山,有脑子。她们有吗?”
她顿了顿,嘴角一翘。
“她们连我昨天吃了几块松子糕都搞不清,还想扳倒我?”
李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两人正说着,青杏忽然低声提醒:“格格,年侧福晋的丫鬟在回廊那边站着,没进来,也没走。”
姜岁晚点头,“让她站。站累了,自然就回去了。”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花盆前蹲下。
绿萝的叶子又蔫了一片。
她伸手掐掉,顺手把木簪抽出来,在土里划了道痕。
一道,两道,三道。
她数着。
三日了。
封院令还没撤。
她不急。
急的是别人。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对青杏说:“去厨房,跟灶上说,我夜里咳得厉害,要炖梨汤润肺,加川贝,多放糖。再要两块松子糕,我饿了。”
青杏瞪眼,“格格,您刚还说……”
“那是对外头说的。”她眨眨眼,“对内,我得补补。熬夜装病,耗元气。”
她说完,转身回屋,脚步轻快。
李氏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不是心大。
她是把心藏得太深,深到别人以为她不在乎,其实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日头偏西时,府里又传开一句话。
说是姜格格不仅装病,还用邪术喂猫,那猫通人性,夜里会替她去王爷院里探消息。
荒唐得连说的人都笑出声。
可还是有人信。
姜岁晚听说后,只问了一句:“那只猫,今天有没有来蹭饭?”
“来了,吃了半条鱼干。”
“那就不是通灵。”她嗑着瓜子,“通灵的猫,哪会为半条鱼干折腰。”
她把瓜子壳吐进花盆,正好盖住那道木簪划的痕。
土松了,壳陷进去,看不见了。
她伸手摸了摸袖口。
油渍还在。
她没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