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书院的那场“舌战群儒”,效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第二天,扬州城里的风向就悄然变了。虽然市井中骂我“妖妇”的声音还在,但在士林阶层,却出现了一种新的、更为理性的讨论。
“听说了吗?那沈家娘子昨日竟亲赴竹西书院,当堂质问顾子慕!”
“哦?结果如何?”
“据说,她拿出了一卷闻所未闻的‘账图’,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将盐号亏空背后的疑点一一列出,说得顾先生当场哑口无言!”
“竟有此事?如此说来,那仓场大火,或许真有内情?”
顾子慕本人,自那天之后,便宣布闭门谢客,再未公开发表任何评论。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给了那些摇摆不定的读书人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我成功地将水搅浑了。
从一个板上钉钉的“道德败坏者”,变成了一个“身负巨大冤情的、值得同情的争议人物”。对于一个急需时间来布局翻盘的弱者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然而,舆论上的胜利,并不能解决眼前的根本问题——债务。
三天之期已到。张头陀那张胖脸,准时出现在了沈家大门口,比上班打卡还准时。
这一次,他没有带打手,只带了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人。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单纯的嚣张,而是多了几分玩味和审视。
“沈娘子,”他坐在正堂,呷了一口小环上的茶,慢悠悠地说,“三天了。全扬州城都在看你的好戏,现在,该是你揭晓谜底的时候了吧?银子,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将一份我连夜赶制出来的文件,推到了他面前。
文件的封面上,写着六个大字——《沈氏盐号资产重组及债务清偿方案》。
这个名字,别说张头陀,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时空错乱。
张头陀疑惑地拿起那份文件,翻开了第一页。
他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困惑,到震惊,再到凝重。
这份方案里,我没有谈钱,因为我一分钱都没有。
我谈的是“资产”。
我将沈家盐号目前仅存的、也是最核心的资产——仓场里那些劫后余生的官盐,以及沈家名下那块盐引的“牌照”,做了一个详细的价值评估。
然后,我提出了一个在这个时代堪称石破天惊的解决方案:
——公开竞拍。
我提议,将仓场里所有的盐,分成小份,面向全扬州城所有商户,进行公开的、透明的竞价拍卖。所得款项,优先用于清偿包括张头陀在内的所有债主的债务。
为了保证公平,我还设计了一套详细的竞拍规则:缴纳保证金以获得入场资格、现场抽签决定竞拍顺序、采用暗标投递的方式避免串通……
这一整套流程,完全就是把现代拍卖行的操作模式,照搬了过来。
张头陀越看,手抖得越厉害。他或许看不懂什么叫“资产重组”,但他绝对看得懂“公开竞拍”这四个字背后,蕴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扬州盐业,一直都是被长乐帮这些豪商巨头垄断的“围标”模式。普通的小商人,根本没有机会染指一手官盐。他们只能从豪商手里,购买价格昂贵的二手、三手盐,利润微薄。
而我的这份方案,等于是在这块铁板上,凿开了一道缝!
它给了所有被排挤在外的小商户一个机会,一个能够直接参与到一手官盐交易中的、公平的机会!
可以想象,这份方案一旦公布,会在扬州商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沈娘子……”张头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干涩,“你……你这是要跟整个扬州城的盐商,对着干啊!”
“不。”我平静地看着他,纠正道,“我不是要跟谁对着干。我只是想用一种最公平、最高效的方式,把手里的资产变现,用来还清我的债务。张爷,您是债主,您的目的,是拿回你的钱,对吗?这个方案,是唯一能让您拿回钱的办法。”
张头陀沉默了。
他是个聪明人。他当然明白,如果按照传统的方式,把我逼死,然后和长乐帮一起瓜分沈家的空壳子,他最多只能分到一点残羹冷炙。
但如果我的方案成功了,那些被压抑了许久的中小商户,必然会爆发出惊人的购买力。到时候,盐价被抬高,拍卖所得的款项,绝对足够还清他那三千两的本息,甚至还有富余。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这个方案……官府会批吗?”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一个寡妇,人微言轻。但您‘一本万利’钱庄,在扬州城里是有头有脸的。我希望,您能联络其他几位债主,我们一起,将这份方案,递交到县衙高大人那里,请求官府出面,主持这场公拍。”
我这是在“绑架”他。
把他从一个单纯的“讨债者”,变成我的“商业伙伴”。我们有共同的利益——收回欠款。为了这个利益,他必须站到我这边,利用他的影响力,去向官府施压。
张头陀盯着我看了足足一分钟,那双小眼睛里精光闪烁,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一拍大腿。
“好!沈娘子,我张某人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这桩生意,我跟你做了!”他站起身,“你等我消息,我这就去联络其他债主。最迟明天,我们一起去县衙!”
送走张头陀,我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了下来。
第一步,成功了。
我成功地分化了敌人,将最急于要钱的债主集团,变成了我的临时盟友。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第二天,当我跟着张头陀等人,满怀信心地来到扬州县衙时,我们连知县高濂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一个师爷给挡了回来。
那师爷拿了我的《竞拍方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慢悠悠地说:“知道了。此事体大,涉及盐政根本,需从长计议。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这一等,就是五天。
五天里,县衙方面杳无音信,仿佛我的那份方案,已经石沉大海。
而另一边,长乐帮的反击,却已经开始了。他们派人放出风声,说我所谓的“公开竞拍”,是异想天开,是公然挑战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根本不可能被官府批准。一时间,那些原本对我抱有一丝期待的小商户,也开始动摇了。
我明白,这是县令高濂的“拖字诀”。
他既不想公然驳回,因为我的方案有张头陀等一众债主背书,合情合理。他也不想批准,因为这必然会触动长乐帮以及他背后那些人的核心利益。
所以,他选择冷处理,想把这件事活活拖死。
“夫人,怎么办?”张头陀也急了,他跑来找我,脸上满是焦虑,“高大人这是摆明了要和稀泥啊!再这么拖下去,别说还钱,我们连西北风都没得喝了!”
我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我手里,还握着最后一张牌。一张风险极大,一旦打出,就再也没有回头路的牌。
——越级上告。
扬州知县不作为,我就绕开他,直接捅到他的顶头上司那里去!
在大周的官僚体系中,盐政,是由一个专门的、垂直管理的机构负责的,那就是“盐铁转运司”。盐铁使,是主管一省盐、铁、茶等专卖事务的最高长官,品级和权力,远在地方知县之上。
我那个便宜老公沈唯一,似乎与这位盐铁使有过几面之缘。我在他的书信里,找到过一封抬头为“敬呈荀大人”的信稿,言辞颇为恭敬。
这位荀大人,就是两淮盐铁转运司的正使,荀兰风。
据说此人是京城空降而来,为人刚正,一直想对积弊已久的扬州盐政进行改革,却苦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始终无法下手。
我的这份《公开竞拍方案》,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是一个绝佳的、可以撕开一道口子的契机。
但,风险也同样巨大。
越级上告,等于是在公然挑战整个地方官僚体系。我会彻底得罪扬州知县高濂,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地方权力的打击之下。如果盐铁使荀兰风选择置身事外,或者他根本就是和高濂他们一丘之貉,那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我将获得来自更高层级的官方庇护,局面将彻底盘活。
赌输了,万劫不复。
我看着窗外那片狭小的天空,想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叫来了秦远。
“秦总管,”我将一封密封好的信函,和那份修改得更加详尽的《竞拍方案》,郑重地交到他手上,“我要你亲自去一趟盐铁司衙门,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份东西,递到盐铁使荀兰风大人的手上。记住,是亲手。”
秦远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疑问,只有绝对的执行力。
“是,夫人。”他接过信函,转身就走。
看着他消失在晨曦中的背影,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将自己,连同整个沈家的命运,都押在了这场与地方权力格局的豪赌之上。
这不再是简单的商业斗争,也不是单纯的查明冤案。
我,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正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向这个盘根错节、黑暗腐朽的旧时代权力体系,发起了第一次,也是最决绝的冲锋。
成败,在此一举。
扬州城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