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忙着走街串巷、深入“敌后”搞调查的时候,一场针对我的、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争,已经在扬州城的另一个层面,悄然打响。
——舆论战。
扬州不仅是盐商的天下,更是文人墨客的聚集地。这里的“清议”,也就是士林阶层的风评,拥有着巨大的、足以影响官府决策的力量。如果说长乐帮的手段是物理攻击,那么这帮读书人的笔杆子,就是能杀人于无形的“魔法攻击”。
而我,一个死了丈夫不守在家里哭天抢地,反而抛头露面、又是查账又是下仓场的“寡妇商人”,简直就是这群“道德卫士”们最完美的靶子。
这场舆论战的引爆点,是扬州城最有名的“竹西书院”。
书院的山长,顾子慕,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望的青年才俊。据说他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学富五车,却屡试不第,一怒之下不再追求功名,转而专心治学、臧否时弊,其文章犀利,见解独到,在士林中拥趸无数。
简单来说,他就是个古代版的、拥有众多粉丝的“意见领袖”。
这一日,顾子慕在书院公开讲学,论题是“论盐铁之政与民生之本”。
本来,这只是一个务虚的、宏大的学术话题。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讲到盐政弊端时,他话锋一转,突然就提到了我们沈家。
“……盐政之腐,非一日之寒。豪商巨贾,垄断盐引,官商勾结,侵吞国本,此乃痼疾!然,更有甚者,如今竟有商贾之家,夫死新丧,不思妇德,不安其室,反效男子之态,干预商政,搅动市井。以区区之家债,凌驾于盐政纲法之上。此等牝鸡司晨之举,岂非滑天下之大稽?长此以往,纲纪何在?人伦何存?”
这番话说得极其“文雅”,没有指名道姓,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支淬了毒的箭,朝我射来。
“牝鸡司晨”,这是骂女人不安分守己,干预男人的事。
“区区家债”,这是轻视我面临的生死危机,将其定义为不值一提的私人纠纷。
“凌驾于纲法之上”,这顶帽子扣得可就太大了,直接把我定性为破坏国家法度的罪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顾子慕的这番话,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竹西书院飞出,传遍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些原本就在背后嚼舌根的市井小民,这下子仿佛得到了“官方认证”,说得更起劲了。
“听听!连顾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沈家寡妇,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女人家,死了男人就该守着灵牌过日子,出来瞎折腾什么?不知廉耻!”
“听说她还烧了自己的仓库,想赖掉债务,心肠比蛇蝎还毒!”
我,沈砚,在短短几天内,完成了从“可怜的寡妇”,到“恶毒的赖账婆”,再到“祸乱朝纲的妖妇”的三级跳。
当小环气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地把这些话学给我听时,我正在书房里,就着老腌菜提供的线索,绘制那张完整的犯罪网络图。
“夫人!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您!”小环委屈得直掉眼泪,“那个顾子慕,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根本不知道您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我要去找他理论!”
“理论?”我停下笔,抬起头,看着这个单纯的丫头,有些想笑,“你一个丫鬟,连竹西书院的大门都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你拿什么跟一个名满江南的大才子理论?比谁嗓门大吗?”
“可是……可是他们欺人太甚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欺人太甚。”我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脸上却没有太多愤怒的表情。
说实话,跟长乐帮真刀真枪的死亡威胁比起来,这种文绉绉的“人身攻击”,对我这个前世在网络上见惯了各种键盘侠的人来说,杀伤力约等于零。
但我生气吗?
当然生气。
但我的生气,并非因为他骂我“牝鸡司晨”,而是因为,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傲慢。
那种自诩为“精英阶层”、手握话语权,便可以对他们不了解的领域、不认识的人,随意进行“道德审判”的傲慢。
他根本不知道沈家面临的是怎样的死局,也不知道盐引交易背后隐藏着怎样吃人的黑幕。他只是看到了一个“寡妇经商”的表象,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用他脑子里那些陈腐的“圣贤道理”,给我贴上了一个“不知妇德,祸乱纲纪”的标签。
这种人,在现代,就是那种坐在空调房里,指点江山,批评外卖小哥为了几块钱闯红灯“没有安全意识”的“何不食肉糜”者。
幼稚,且可笑。
“夫人,那……那我们就任由他们这么污蔑您吗?”小环看我半天不说话,更急了。
“当然不。”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既然这位顾大才子给我摆了这么大一个擂台,我这个‘妖妇’,要是不去会会他,岂不是显得太怯场了?”
“啊?夫人,您……您真的要去见他?”小环大惊失色。
“去。而且要正大光明地去。”我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他不是喜欢讲学吗?那我就去当一回他的‘学生’,当着所有人的面,好好向他‘请教’一番。”
……
第二天,竹西书院门口,一辆朴素却干净的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我,沈砚,一身素服,未施粉黛,手里拿着一张拜帖,以及一卷用布包好的书册,平静地对守门的书童说:“沈家遗孀沈砚,久慕顾先生才名,特来旁听讲学,并有一事请教,还望通传。”
我的出现,在书院门口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昨天顾先生在讲学中不点名批评的那个“牝鸡司晨”的寡妇。今天,我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负荆请罪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或许是我的态度足够谦恭,又或许是顾子慕也想看看我到底想耍什么花样,总之,我被允许进入了书院的讲堂。
讲堂里,已经坐满了前来听学的士子。顾子慕正坐在堂上的讲席之后,手捧一卷书,讲得口若悬河。
他确实有几分资本。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袭月白色长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出尘。难怪能成为扬州城里众多文人学子追捧的对象。
我的进入,打断了他的讲学。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但眼神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
“你就是沈家娘子?”他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
“民妇沈砚,见过顾先生。”我福了福身,不卑不亢。
“沈娘子不在家中守制,来我这书声之地,有何见教?”他这话问得极不客气,几乎就是当众质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而是从容地将手中那卷用布包好的东西,双手奉上。
“民妇昨日听闻先生高论,对盐政之弊剖析深刻,心生敬佩。只是,先生言及‘区区家债,凌驾纲法’,民妇愚钝,对此颇有不解。这是我们沈家这半年来的所有账目,以及民妇这几日整理出来的一些……疑点。”
我将那卷东西,放在了他面前的讲案上。
那里面,不仅有沈家的账本复刻,更有我亲手绘制的、足以让任何一个现代会计师都叹为观止的“财务分析图表”。我用最直观的柱状图、折线图,清晰地展示了沈家盐号的收入、支出、负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崩溃的。我还用流程图,画出了我推测出的,那个“围标-空转-套利”的犯罪模型。
这些东西,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无异于“天书”。
顾子慕皱着眉,显然对我这种“不合规矩”的行为感到不满。但他终究是个读书人,面对一本递上来的“书”,他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其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就变了。
他或许看不懂那些奇特的图表,但他能看懂上面标注的数字,以及那些清晰的逻辑箭头。
讲堂下,所有的士子也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议论纷纷。
“我并非想用区区家债,来博取先生的同情。”我看着顾子慕那张渐渐变得凝重的脸,朗声说道,“我只是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
“我夫君经营的盐号,账面上明明有万两盈余,为何库房却空空如也,以至于债主盈门,家业倾颓?”
“我盐号的出库单据,为何会凭空‘跳号’,上百引的官盐,在账目上不翼而飞?”
“为何有人要在深夜,用‘河灯密语’这种私盐贩子的暗号,指挥船只在港务衙门的后门,进行秘密的交易?”
“又为何,在我前往仓场查验仅存的货物时,会突发一场用桐油助燃的、意图毁尸灭迹的大火?”
我每问一句,就往前走一步。我的声音,也一句比一句更高,一句比一句更清晰。
“先生是饱读圣贤书的君子,忧国忧民。那民妇想请问先生,这,还仅仅是‘区区家债’吗?这难道不是一场涉及官商勾结、侵吞国库、甚至草菅人命的滔天大案吗?!”
“先生指责民妇‘牝鸡司晨,不守妇德’。敢问先生,在夫死家亡,沉冤未雪,甚至自身性命都危在旦夕之时,我一个弱女子,除了抛下所谓的‘妇德’,奋起自救,查明真相之外,我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我的质问,如同连珠炮一般,响彻整个讲堂。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给镇住了。他们或许听不懂什么“跳号”、“河灯密语”,但他们能听懂“官商勾结”、“侵吞国库”、“草菅人命”这些词的分量!
顾子慕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和……一丝动摇。
他看着面前那些条理清晰得可怕的“图表”,又看了看我这个站在堂下、身形单薄却眼神倔强的寡妇,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和辩才,在这些冷冰冰的、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知道,我今天的目的,达到了。
我不是来跟他辩论“男女大防”的,那是辩不赢的。我是来给他“上课”的,是用他完全不了解的专业知识,和血淋(淋)的事实,来打碎他的傲慢,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比他书本里写的要复杂、要黑暗得多。
“民妇的问题,问完了。”我退后一步,重新恢复了谦恭的姿态,对着他,深深一福,“打扰先生讲学,还望海涵。这些东西,就留给先生慢慢研究。民妇,告退。”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再看满堂学子那惊愕的目光,转身,从容地走出了竹西书院。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今天这一番“自辩”,或许无法立刻扭转所有人的偏见。
但至少,我在顾子慕,以及那满堂士子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这就够了。
而我与这位顾大才子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虽然针锋相对,却也让我看清了一件事——
他虽然言语刻薄,思想陈腐,但他眼中的震惊和动摇,是真实的。这说明,他并非那种颠倒黑白的无耻之徒。他的内心,依然存有读书人的那份……对“真相”和“公理”的追求。
这,为我们日后从“对手”,转变为“盟友”,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