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从盐号遗孀到一国女相 > 第六章:老盐工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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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望江楼的惊鸿一瞥,让我窥见了敌人那套精密犯罪机器的一角。

“灯语”的发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之前从未想过的门。但我手里只有钥匙,却没有门后的地图。我记录下了一堆“长长短短”的信号,却根本不知道那代表着“交易一百引”还是“明日风大,暂停接头”。

我需要一个翻译。

一个能读懂这套地下语言,并且了解整个扬州盐业“潜规则”的活字典。

这个人,不能是官员,因为我现在不相信任何穿官服的人。也不能是商人,商人们趋利避害,没人会愿意为了我这个“丧门寡妇”,去得罪如日中天的长乐帮。

这个人,必须来自最底层。他见证了最多,也失去了最多,对那套压榨体系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老腌菜”。

这是我从沈唯一的几封旧信里看到的一个绰号。信里,我那个便宜老公似乎对这位“老腌菜”颇为敬重,称其为“扬州盐业的活脉络”,还曾向他请教过一些关于辨别盐品成色的老手艺。

根据信里的地址,我找到了位于扬州城最南边,一片被称作“盐工棚”的贫民区。

这里与扬州城的繁华格格不入。空气中永远飘着一股咸湿、发酵的怪味,低矮的窝棚挤挤挨挨,污水横流的窄巷里,随处可见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盐工和他们的家人。

他们是支撑起扬州盐业繁荣的最底层的基石,却过着最贫苦、最没有尊严的生活。

我和秦远,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服,才没有在这里显得太过突兀。即便如此,我们两个“外来者”,依然引来了许多麻木而警惕的目光。

在一个墙角,我们找到了“老腌菜”。

他大概六十多岁的年纪,背已经驼了,满脸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每一道沟壑里都填满了盐霜和岁月的苦涩。他正坐在一块破木板上,就着一碗浑浊的看不出颜色的菜粥,啃着一个黑乎乎的、石头一样硬的窝头。

这就是一位掌握着扬州盐业核心秘密的“活脉络”?

我有些怀疑,但还是上前,恭敬地递上了一小袋碎银,和一包用油纸包好的、还热乎着的肉包子。

“老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晚辈沈砚,家夫沈唯一。冒昧打扰,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听到“沈唯一”这个名字,老腌菜啃窝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我,带着一种审视的、洞察一切的锐利,完全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没有接我的银子和包子,只是用那口漏风的牙,继续慢慢地、固执地啃着他的窝头。

我知道,想从这种饱经风霜的老人嘴里套出话来,不能急。

我也不说话,就在他旁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秦远则像一尊铁塔,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警惕着四周。

一时间,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对峙。

直到他把最后一口窝头咽下去,又把碗里的菜粥喝得一滴不剩,才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盐块在摩擦。

“沈家大官人,是个好人。”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心中一动,知道有门儿,连忙接话:“是。他常常跟我提起您,说您是这扬州城里,最懂盐的人。”

“懂盐?”老腌菜自嘲地笑了笑,露出几颗焦黄的牙,“懂盐有什么用?在这世道,懂盐,不如懂‘票’。”

他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票,就是盐引,对吗?”我顺着他的话问。

“是盐引,又不止是盐引。”老腌菜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姑娘,你知道这扬州的盐,是怎么从官仓里,跑到你们这些大盐号的饭碗里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第一步,叫‘围标’。朝廷每次发卖官引,都会提前公示。按理说,谁钱多谁就能买。可实际上呢?长乐帮那些人,早就用银子和拳头,把所有想参与的小商户都给‘请’出去了。最后能上得了台面的,都是他们自己人。他们会提前商量好价格,用最低的价钱,把所有的盐引,都包圆了。这就叫‘围标’。”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内容,与我从账本上推测出的情况,完全一致。

“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叫‘空转’。”老腌菜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们拿到盐引,并不会真的去官仓提那么多的盐。提盐要成本,要运输,要仓储,麻烦得很。他们有更好的法子。”

他用枯瘦的手指,在满是污泥的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圈。

“盐引,从他们左手,转到右手。比如,这张票面一百引的盐引,他们用一万两银子标下来。转手,他们就用自己的另一家铺子,用一万一千两的价格‘买’下来。再转手,一万两千两……就这么来回倒腾几次,一张盐引的‘票面价值’,就平白无故地被炒高了好几千两。”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就是现代金融里最典型的“关联交易”和“资产泡沫化”吗?通过内部交易,虚增资产价值,从而套取更大的利益!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我忍不住问。

“好处大了去了!”老腌菜冷笑一声,“第一,账面上好看了。明明只花了一万两,账上却显示花了快两万两。这多出来的‘成本’,就可以用来抵税,甚至骗官府的补贴。第二,也是最黑的,他们可以拿着这些被炒高了价值的‘假盐引’,去钱庄、去票号,抵押出更多的现银!这就是‘空手套白狼’!”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完整的、利用制度漏洞进行金融套利的犯罪模型,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围标——垄断一级市场。

空转——虚增资产价值。

套利——通过抵押和避税,实现最终的利润。

而沈家盐号,以及扬州城里无数像沈家这样的中小盐商,在这条罪恶的产业链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们……”我艰难地开口,“我们这些从他们手里高价接盘盐引的盐号,又算什么?”

“你们?”老腌菜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们就是那个‘鼓’。他们把‘鼓’敲得震天响,让所有人都以为盐引生意利润丰厚,引得你们这些不知深浅的人,挤破头地往里冲。你们花大价钱买来的盐引,其实大部分都是被他们‘空转’过好几手的泡沫货。你们以为你们买的是盐,其实,你们买的是他们吹出来的‘账面利润’,和实实在在的‘债务’。”

“当你们发现,花高价买来的盐引,对应的盐根本卖不出那个价钱,甚至库里的盐早就被他们用各种手段偷偷运走,你们的资金链,就断了。然后,他们再摇身一变,变成债主,上门逼债,最后,把你们连皮带骨,吃干抹净。”

老腌菜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沈家败亡的真相,也剖开了我内心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沉默了许久,才从袖中,取出了那张记录着“灯语”的纸条。

“老丈,您……认得这个吗?”

老腌菜接过纸条,凑到眼前,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些长短不一的符号时,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久久地没有说话,拿着纸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河灯密语’。”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可怕,“是以前运河上私盐贩子们用来躲避官府盘查的暗号……没想到,现在……现在连港务衙门的灯塔,都在用这个了……”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恐惧,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姑娘,你记下这些,是想做什么?”

“我想讨个公道。”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为我夫君,也为那些和沈家一样,被他们吞噬得尸骨无存的同行。”

“公道?”老腌菜凄凉地笑了,“在这扬州城,县令就是天,港务衙M就是地。你一个姑娘家,拿什么跟天和地斗?”

“我或许斗不过天,也斗不过地。”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但我至少要让他们知道,人,不能就这么白死了。账,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烂掉。”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

他沉默了。

良久,他将那张纸条还给我,用那根枯瘦的手指,在上面几个符号下,缓缓地写下了几个字。

“叁拾引,子时,后水门。”

“伍拾引,丑时,老鸦口。”

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对我来说,却不啻于惊雷!

他,看得懂这些暗号!

“老丈,您……”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河上跑过船,混过饭吃。”老腌菜的眼神,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这套东西,三十年没见过了,没想到……还没忘干净。”

他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苍老。

“姑娘,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了。”他一边说,一边朝自己那破败的窝棚走去,“你是个有胆识的,比沈大官人,更有胆识。但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你要捅的,是天大的马蜂窝。小心……小心县衙的‘高大人’,更要小心港务衙门的‘水阎王’。”

说完,他便走进了窝棚,关上了那扇破旧的、用芦苇编成的门。

我拿着那张写着“翻译”的纸条,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高大人”,扬州知县高濂。

“水阎王”,港务衙门提举,赵庆。

两个关键人物的名字,浮出了水面。

我终于画出了那张完整的、从盐帮打手到官府靠山的犯罪网络图。

心中,已有成竹。

我转身,对着那扇紧闭的芦苇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这位看似普通的老盐工,已经用他唯一的方式,给了我最宝贵的武器。他或许不敢亲自站出来作证,但他,已经用他一生的阅历,为我指明了敌人真正的心脏,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