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离开的整整三天,我是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焦虑中度过的。
这三天里,我没有再出门,也没有再见任何访客。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推演着每一个可能发生的结局。
最好的结果是,盐铁使荀兰风看到了我的方案,认为有利可图、有机可乘,决定亲自介入。
最坏的结果是,秦远被当成“刁民”乱棍打出,我的信函被直接扔进废纸篓,然后扬州知县高濂收到消息,立刻对我展开雷霆报复。
每一种可能,都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比我前世操盘百亿级的并购案,还要紧张刺激。因为那时的赌注是钱,而现在的赌注,是命。
直到第三天黄昏,秦远终于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多说废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了一份盖着“两淮盐铁转-运司”朱红大印的官方批文,放在了我面前。
批文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
“沈氏盐号所呈‘资产公拍之法’,于盐政不无小补,可为试点。着即刻筹备,依规行事,本司将遣员监督。钦此。”
短短三十几个字,我却反复看了十几遍,直到每一个字都深深刻进脑子里。
我赢了。
我赌赢了!
盐铁使荀兰风,这位我从未谋面的、手握一省盐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接下了我递过去的“投名状”!
“试点”两个字,更是精髓所在。它意味着,我接下来的所有行动,都将是“奉旨行事”。扬州知县高濂就算对我恨之入骨,但在盐铁司的这面大旗下,他也不敢再公然给我使绊子。
我得到了一把最宝贵的“保护伞”!
那一瞬间,连日来的所有压力和恐惧,都化作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我几乎要站立不稳,幸好及时扶住了桌子。
“夫人。”秦远低沉的声音,将我从失态中拉了回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对他郑重地行了一礼:“秦总管,辛苦你了。”
他侧身避开,摇了摇头:“分内之事。”
我没有多问他这三天是如何见到荀兰风的,又是如何说服对方的。我知道,过程必然充满了艰险。这个男人,用他沉默的行动,为我换来了这纸千金难换的生机。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
“既然拿到了批文,”我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斗志,“那我们的好戏,也该正式开场了。”
……
第二天一大早,扬州城最热闹的几处布告栏前,都出现了一张前所未见的新鲜告示。
告示的纸张,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的字,是我亲手用最端正的馆阁体小楷写就的,一笔一划,清晰有力。
告示的标题,就叫《沈氏盐号仓场存盐公开竞拍须知》。
这份“须知”,就是我那份《竞拍方案》的精华公开版。我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将竞拍的规则,一条一条地罗列了出来。
其一,曰“保证金”。
凡有意参与竞拍者,无论商号大小,需提前三日,到沈宅缴纳五十两白银作为保证金,领取入场凭证。竞拍成功者,保证金自动转为货款;竞拍失败者,保证金当场全额退还。
这一条,直接用资金门槛,筛掉了那些想来捣乱的地痞流氓,保证了参与者的基本诚意和实力。
其二,曰“抽签”。
所有竞拍品(每十引盐为一份),将统一编号。竞拍当日,所有持凭证入场者,现场抽签,决定竞拍哪一份货品的资格。每人仅有一次出价机会。
这一条,是釜底抽薪的毒计!它彻底打破了长乐帮那种“围标”的传统模式。因为你根本无法提前知道自己会拍到哪一份货,也就无法提前串通、内定。所有人都被拉到了同一个起跑线上,全凭运气和实力说话。
其三,曰“暗标”。
获得资格者,将自己的出价写在标纸上,投入标箱。开箱后,价高者得。若出价相同,则以抽签决定。
这一条,更是将公平性发挥到了极致。暗标投递,避免了现场喊价时可能出现的恶意抬价或人情绑架。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在心里精准地估算出自己能承受的最高价格,这既考验眼光,又考验魄力。
其一,曰“官府监督”。
本次竞拍,全程由“两淮盐铁转-运司”遣员监督,确保公平、公正、公开。
这最后一条,是我祭出的“王炸”。我没有提被打压的县衙,而是直接把盐铁司这尊大神给抬了出来。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这次拍卖,是上面点头的“试点改革”,谁敢来捣乱,就是跟盐铁使大人过不去!
这份《竞拍须知》一贴出来,整个扬州城,瞬间就炸了锅。
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了数十年的盐业死水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那些被长乐帮压制了多年的中小商户,第一个就沸腾了!
“天呐!这……这是真的吗?五十两保证金,就能去拍一手官盐?”
“抽签!暗标!这法子新鲜!这么一来,长乐帮那帮孙子,想提前做手脚都做不了啊!”
“还有盐铁司的大人亲自监督!这可是天大的靠山!怕他个鸟!”
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生意,更是一次打破垄断、翻身做主的机会!他们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和愤怒,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告示贴出的第一天,沈家原本门可罗雀的大门,瞬间被挤爆了。
前来缴纳保证金、领取凭证的商户,从街头排到了巷尾。五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但为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都豁了出去。
刘伯和小环,连同我临时雇来的几个伙计,从早忙到晚,收钱收到手软,登记登到手抽筋。短短一天时间,光是收到的保证金,就超过了三千两!
我不仅还清了张头陀的债务,甚至还第一次,拥有了一笔属于自己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流动资金!
我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那片鼎沸的人潮,看着那些中小商户脸上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心中感慨万千。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为自己复仇,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但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在不经意间,我已经将自己的命运,和扬州城里成百上千个渴望公平的普通商人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然而,有人欢喜,就必然有人愁。
或者说,是愤怒。
长乐帮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激烈。
当天下午,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就出现在了排队的人群里,他们不说话,就用那种能杀人的眼神,挨个盯着那些前来缴钱的商人。
有几个胆小的,被他们一瞪,立刻就打了退堂鼓,灰溜溜地走了。
紧接着,扬州城里最大的几家盐号,也就是长乐帮的核心成员,联合发表了一份声明。声明里,他们痛斥我“寡妇弄权,祸乱盐政”,说我这套“不伦不类”的竞拍法子,是“坏了祖宗规矩”,必将导致盐价大乱,市场崩溃。他们号召所有“有良知”的盐商,共同抵制这次荒唐的拍卖。
舆论战,再一次升级。
但我这一次,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
那些已经缴纳了保证金、将自己的身家和希望都押了上来的中小商户,自发地组织起来,成为了我最坚定的“水军”。
“坏了规矩?是坏了你们垄断赚钱的规矩吧!”
“我看这法子就很好!公平!透明!凭什么盐就该你们几家说了算?”
“就是!我们已经交了保证金,谁敢拦着我们发财,我们就跟谁拼命!”
市井之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是代表着旧秩序、旧利益的长乐帮及其附庸。另一方,则是以我这个“外来者”为旗帜,渴望建立新秩序的中小商人联盟。
一场围绕着“规则”的战争,在扬州城里,一触即发。
我知道,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波反扑。口头上的威胁和舆论上的抹黑,吓不退那些已经被逼到墙角的“过江龙”。
接下来,他们必然会采取更直接、更暴力的手段。
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那个刚刚因为竞拍而变得热闹起来的仓场,将会成为我们双方短兵相接的、第一个血腥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