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手指还停在眉心,那道金纹像一块刚结痂的旧伤,灼得他指尖发麻。他没收回手,也没再往前走一步。天书院的大门在身后合拢,石阶上残留的血迹正被晨风卷成细尘,飘向文渊阁的方向。
三道金光从九州汇聚的余波尚未散尽,空中裂痕缓缓收拢,如同天地闭眼。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残笔,笔角缺了一块,是当年在边陲学宫被教谕砸断的。他把它插进腰带,往前迈了一步。
脚落下时,地面震了半息。
文渊阁方向传来低鸣,不是钟声,也不是鼓响,像是整座地脉在呼吸。他的七窍开始渗血,不是滴落,而是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住,在空中凝成微小的符文,旋即倒流回体内。他没抵抗,反而张开双臂,任金光灌顶。
眉心金纹猛地一烫。
识海深处,三行古篆浮现:
【执笔者位格已启】
【永镇代价:不得离渊】
【是否承印?】
他没说话。
也没点头。
只是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神魂残存不足三成,走路靠的是惯性。可他的背没弯。血在空中凝成符,符又化作光,渗进骨髓。走到第七步时,金纹彻底凝实,不再是虚影,也不再是烙印,而像生来就长在那里。
文渊阁主殿前,古碑静立。
碑面无字,却有三千虚影环绕——那是历代执笔者的残念。他们不语,只盯着他,目光如刀。
“汝以凡躯窃位。”
“何德堪承?”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质问,是审判。
沈砚没辩解。他从怀中取出半页残稿,纸已泛黄,边角焦黑,字迹模糊。唯有四个字还能辨认:文在民心。
他将稿纸放在碑前。
虚影静了。
碑面金光流转,残稿化作光点,融入碑体。与此同时,他眉心金纹骤然发烫,一道金色脉络自额心蔓延而下,沉入脊椎,再散入四肢百骸。识海中的启明系统冷光最后一次闪现,随即消失——它不再外显,不再浮现文字,而是成了他血里的东西。
从此,启明不在识海,而在脉中。
他抬头,看见谢昭和裴无咎正走上阁顶石阶。
裴无咎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渗血,靴底留下断续的红痕。他文心未复,强行登阁,肋骨处的伤早裂了,可他没停。谢昭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那卷残策,灰烬还在指尖打转。
两人站定。
裴无咎望着沈砚眉心的金纹,忽然笑了。他抬手,将白玉笔抛向空中。笔未落地,已化作光点,随风散尽。
“从今往后,执笔的人,是你了。”
沈砚没应声。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那支白玉笔曾写下无数正统律令,也曾驳倒千人策问。如今它不在了,就像旧秩序,终归要让位。
谢昭往前走了一步,指尖轻轻触上他眉心。
金纹微颤。
她声音很轻:“这下,你成了‘文道最大的作弊者’。”
沈砚抬眼,嘴角扯了下:“不,我是‘文道最硬的执笔人’。”
她没笑,也没退。只是看着他,像要把这张脸刻进记忆里。她知道,从此以后,他不能再出文渊阁一步。永镇者,不得离渊。他写下的新文道,容得下百姓自书,却容不下他自己离开。
风卷起她的墨色深衣,残策在袖中轻响。
“你还记得县试那夜吗?”她问。
他点头:“你说,我不是窃天机,是逆天改命。”
“现在呢?”
“现在我信了。”他顿了顿,“但我改的不是命,是规则。”
她指尖在他眉心多留了一瞬,然后收回。两人并肩站着,不再说话。远处京城文碑上的空白还在,没人敢填,也没人敢动。那片空,是留给后人的。
裴无咎靠在石栏边,喘了口气。他望着沈砚,忽然道:“你父亲当年,也站在这里接过执笔吗?”
沈砚摇头:“我不知道。他没来得及告诉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接?”
“因为没人写了。”他看向远方,“伪文当道二十年,百姓读的全是假话。若我不写,谁来写?若我不镇,谁来守?”
裴无咎沉默片刻,笑了:“你和你爹,真像。”
沈砚没回应。他转身走向古碑,手掌按上碑面。
金光自掌心蔓延,碑体震动。三千执笔者虚影缓缓跪下,不是臣服,是承认。他们曾守护文道,却也被规则束缚。而沈砚不同,他不是从规则里走出来的,他是打破规则后,重新立下规则的人。
碑底浮现出一行小字:
“执笔者现,永镇文渊。”
沈砚收回手,抬头望天。
云层裂开一道缝,光柱垂落,正好落在他身上。他站着,像一根钉子,扎进这片天地。
谢昭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文策院明日开院,我已拟好第一批策题。”
他问:“什么题?”
“第一道——‘何为真文?’”
他轻笑:“够狠。”
“第二道——‘若文统可篡,谁来监督执笔者?’”
他敛了笑。
她看着他:“你不怕吗?后人也会质疑你,就像你质疑陆九渊。”
“我怕。”他坦然,“但怕,不代表不写。”
风大了些,吹起他的衣角。那支残笔在腰间晃了晃,没掉。
裴无咎站直身子,声音沙哑:“太学院明日重开讲席,我会上第一课。”
“讲什么?”
“讲你写的三句话。”他顿了顿,“尤其是最后一句——‘执笔者,非神,非圣,乃凡人持笔,敢写真话者。’”
沈砚闭了闭眼。
他知道,这场变革不会停。文碑已空,百姓可自书;文策重开,学子可质疑;连太学院,也开始教“如何推翻权威”。他撕开的口子,正在变成洪流。
而他,将永远站在文渊阁里,守着这口源头。
谢昭忽然伸手,将残策塞进他手里。
“拿着。”她说,“以后没人替你写开头了。”
他握紧策卷,指节泛白。
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你若死了,谁来写这新文道?”
这句话,她曾在文心牢狱里说过。
如今她再说一遍,不是问,是提醒。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与裴无咎一同走下石阶。风卷起他们的衣袍,像两片离开的叶子。
他低头,翻开残策。
第一页,是他当年在县试写的策论草稿。
第二页,是谢昭帮他改过的翻案文书。
第三页,空白。
他抽出残笔,蘸了指尖的血,在第三页写下两个字。
笔锋刚落,文渊阁地脉再震。
整座主殿金光大作,古碑轰然共鸣。三千执笔者虚影齐齐抬头,望向那个站在光里的年轻人。
他写的是——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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