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东苑那条蜿蜒的回廊,眼底沉静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此处毗邻相府书房,是萧无忌每日晨起处理公务的必经之地,是权力中枢的咽喉。
一个被废黜的质女,能被安置在这等紧要之地,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宣告。
“青芜,”她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去,将那袭雪蚕丝披帛晾在院中的竹架上。”
青芜心头一紧,那披帛是公主自南楚带来的旧物,也是唯一一件了。
在这人吃人的相府,任何与南楚有关的东西都可能是催命符。
“公主,这……”
楚惊鸿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那空无一人的回廊,仿佛能穿透清晨的薄雾,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他会看到的。”她笃定地说。
那夜,他亲临幽禁她的寒香阁,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她肩头的披帛,那停留的短短一瞬,却比任何审视都来得更重。
雪蚕丝,南楚皇室独有的织物,轻若云烟,遇风则生潋滟波纹,是故国最后的浮华。
她赌他记得,赌这个亲手覆灭了她家国的男人,对他踏平的土地上最精美的东西,尚存一丝征服者的兴趣。
青芜不敢再劝,依言将那素白的披帛挂上竹架。
晨风拂过,白色的丝帛如一只离魂的蝶,在萧瑟的庭院中翩然起舞,凄美又倔强。
次日清晨,天光乍亮。
一顶玄色软轿在回廊尽头停下,身形高大挺拔的萧无忌走了出来。
他一身墨色锦袍,腰束玉带,眉眼深邃,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杀伐之气。
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然而,就在他经过暖云居外墙时,眼角余光终究是被那一点极致的白攫住了。
他脚步一顿。
随风飘摇的披帛,在灰败的冬日里,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
那独特的、如水波般流转的光泽,瞬间勾起了他封存的记忆。
“那是何处?”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身后的亲信立刻低声回禀:“相爷,是南楚质女新迁的居所。老夫人说寒香阁过于偏僻,特许她搬来此处。”
萧无忌的目光在那披帛上停留了足足三息,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倒真是会挑地方。”这话说得意味不明,亲信不敢接话,只垂首侍立。
他转身,似乎打算就此离去。
但走出两步,却又蓦然停下,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去查,那披帛从何而来。”
亲信心中一凛,立刻应下。
萧无忌心中疑云翻涌。
南楚覆灭后,所有皇室织造、府库珍宝皆被封存入册,一件不漏。
这雪蚕丝披帛,如何会出现在一个质女手中,还如此招摇地晾在这相府内宅?
他不信巧合,更不信一个看似柔弱无骨的亡国女子,会有这般“无心”的举动。
暖云居内,楚惊鸿正端坐镜前,由青芜为她梳理长发。
听到青芜压低声音回报“相爷在院外停步良久,还派人去查了披帛的来历”,她执起眉笔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唇角却缓缓上扬,勾勒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很好,他上钩了。
她知道萧无忌生性多疑,任何反常都会被他放在显微镜下审视。
所以她不藏不避,反而将这唯一的诱饵,大大方方地摆在他的眼前。
从那天起,雪蚕丝披帛日日晾在院中,风雨无阻。
不仅如此,她还让青芜在洒扫庭院时,似有若无地哼唱几句南楚的催眠小调。
那曲调哀婉悠长,在寂静的东苑里,如泣如诉。
她不求他动情,那太可笑。
她只求他起疑——怀疑她并非孤身一人,怀疑她背后还藏着南楚旧部,怀疑她这颗看似已经废掉的棋子,随时可能引爆整个棋局。
她要让他觉得,她不是死物,而是一枚价值未知的暗子。
果然,三日之后,萧无忌的试探来了。
一名心腹内侍亲自送来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笑意恭谨:“相爷听闻楚主子身子孱弱,特赐上等药材,为您调理身子。”
青芜欢天喜地地接下,楚惊鸿却在打开盒盖的瞬间,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诡异的甜香。
她眼底寒芒一闪,是“迷心散”。
此药无色无味,混入汤药中,能令服用者神思恍惚,有问必答,事后却毫无记忆。
她心中冷笑:“他不信我,便要亲自来验我真假。”
“公主,这药……”青芜也察觉出不对,吓得脸色发白。
“倒了。”楚惊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她让青芜将盒中所有药材,连同那名贵的紫檀木盒,一并扔进了院中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而后,她转身回到内室,从一个隐秘的妆匣底层,取出一缕用红绳系好的胎发。
那是母后留给她的遗物。
她将几根发丝捻碎,混入半盏清茶中,一饮而尽。
随即,她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眼中血丝迸现,身子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公主!”青芜骇然失色。
只见楚惊鸿口中溢出白沫,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气息瞬间断绝。
这是她年少时,一位宫中奇人所授的闭息假死之术。
配合母后胎发中残留的慢性毒素,足以制造出暴病而亡的假象。
前来查验的医婆被这惨状吓得魂飞魄散,颤抖着伸手探向楚惊鸿的脉搏,只觉脉象微弱混乱,时断时续,分明是体内旧毒被新药引发,毒性相冲,已是回天乏术的死兆!
消息很快传到外院书房。
萧无忌听着亲信的回报,手中狼毫笔一顿,一滴浓墨洇染了上好的宣纸。
“药性发作如此剧烈?”
“回相爷,医婆说……像是与她体内潜藏的旧毒相冲,两相攻伐,几乎当场毙命。”
萧无忌放下笔,凝视着跳动的烛火,眸光晦暗不明。
良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若她真是南楚安插进来的余孽,机关算尽,又岂会如此轻易就中了毒?”
他缓缓起身,在房中踱步,锦袍上的暗绣在烛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
“这不像中毒,倒像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故意做给本相看,让我知道,她这条命,‘碰不得’。”
一个有恃无恐的警告。
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精光一闪,下了决断:“撤回所有药物。另外,挑选两名最老成、最懂规矩的嬷嬷,送去东苑,给楚主子‘照料’身子。”
榻上,早已恢复正常的楚惊鸿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明一片。
她听着青芜从门外带回来的低语:“公主,相爷撤了药,但……但派了两个嬷嬷过来。”
楚惊鸿侧过头,将一直含在舌底、用以护住心脉的最后一粒药丸吐出。
她赢了,却只是惨胜。
他果然没有相信她真的中毒垂危,但他同样不敢再用药物试探。
他宁可怀疑她背后有人、心机深沉,也不愿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手里。
一条没有价值的命,他不会在意。
可一条“碰不得”的命,他便不得不在意。
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死,终于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活棋。
楚惊鸿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床沿,感受着死里逃生后心脏的剧烈跳动。
萧无忌派来的两个嬷嬷,名为照料,实为监视。
这座暖云居,从他允许她搬进来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什么安乐窝,而是一个更华美、也更凶险的囚笼。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这间屋子,扫过雕花的窗棂,描金的柜角,还有那张据说前一任主人也曾用过的拔步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前人生活过的淡淡气息,混杂着她刚刚“病发”时留下的药草味与绝望感,形成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这两个新来的嬷嬷,就像两尊沉默的石像,让这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
楚惊鸿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积尘处,那里的地砖似乎与周遭有些微的色差。
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中划过。
萧无忌为何偏偏让她住进这暖云居?
这间屋子,在成为她的牢笼之前,又藏着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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