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暖炉藏霜刃
寒香阁的庭院里,萧瑟的秋风卷起最后几片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悲鸣,像是在为这座冷宫的主人哭泣。
楚惊鸿静静地倚在雕花木窗前,窗棱上的冷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院墙,落在了遥远不可及的故国南楚。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一圈浅淡的旧痕,那是铁链长年累月留下的烙印,是她身为亡国公主、阶下之囚的耻辱徽记。
然而,此刻真正攫取她心神的,却是院角那盆不合时宜的梅花。
那盆梅是今日一早送来的,花枝清瘦如骨,几朵含苞待放的花瓣微微内卷,透着一股病态的娇弱。
冷冽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细细嗅去,竟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腐甜,诡异至极。
贴身侍女青芜立于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小姐,是三姨娘柳如绮派人送来的,说是天气转寒,特意寻了这盆绿萼梅给您,好为暖阁添一分春意。”
楚惊鸿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瞬间消融。
“她倒是有心……只可惜,我生平最怕的,就是这梅花香。”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捻起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凑到鼻尖,衣袖恰到好处地掩去了她脸上的神情。
就在那香气入鼻的瞬间,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蚀肌粉”!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这曾是南楚宫中最阴毒的秘药,专用于惩戒失宠的妃嫔。
此粉无色无味,平日里与寻常花粉无异,可一旦遇上炭火暖炉的热气,便会挥发出剧毒,吸入者轻则面部红肿,重则肌肤溃烂,留下永不磨灭的疤痕。
柳如绮,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毒计!
她不动声色地将花瓣碾碎在指间,声音依旧平稳清冷:“青芜,天冷了,不必再烧暖炉,免得屋里憋闷。把炉子撤了吧。”
青芜一愣,旋即会意,小姐这是察觉到不妥了。
她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是。
“这盆梅花,就留在这里。”楚惊鸿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盆死亡陷阱,眸底寒光一闪而过,“三姐姐的一片心意,我们岂能辜负。”
当夜,寒香阁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风声呜咽。
楚惊鸿待青芜睡下,独自来到梅花前。
她拔下发间一支最细的银簪,小心翼翼地刮取花蕊深处的粉末。
那粉末细腻如尘,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她将刮下的毒粉混入喝剩的茶渣之中,又命青芜在次日清晨,趁着倒夜香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茶渣倒入偏院最偏僻的一处排水沟里。
她清楚,柳如绮的眼线一定遍布寒香阁内外,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们会观察她是否用了暖炉,是否出现了过敏的症状。
若是她当场拒收梅花,便是打草惊蛇,反倒显得自己心虚;若是她真的中了招,那便彻底沦为整个萧府的笑柄,一张脸毁了,还谈何复仇?
唯有“欣然接受,却又毫发无伤”,才能让那条毒蛇按捺不住,主动出洞来探个究竟。
做完这一切,楚惊鸿并未安寝。
她翻出管家送来的府中旧籍,一页一页地查找着。
烛火摇曳,映着她苍白的脸,眼中却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终于,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三日后,是柳如绮生母的忌辰。
按照萧府规矩,其母灵位供奉于祠堂东厢,灵前香炉,需昼夜不熄。
一个完美的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型。
三日后,天色阴沉。
柳如绮果然来了。
她穿着一身锦绣华服,珠翠环绕,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一踏入寒香阁,便亲热地拉住楚惊鸿的手:“妹妹,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我特地为你挑的绿萼梅,你可喜欢?有它陪着,这冷院也多了几分生气。”
楚惊鸿顺势披上一件厚重的裘衣,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羸弱。
她虚弱地笑了笑,迎着柳如绮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困惑:“多谢姐姐挂心。姐姐送来的花,我喜欢得紧,日日都亲自浇水,夜里连梦里都是它的香气。”
说到这里,她抬起手,状似无意地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仿佛在忍受着某种隐秘的痛楚。
“只是……不知为何,一到夜里,总觉得这面皮阵阵发烫,像是要烧起来似的。或许,是我想家想得紧,心火过旺了吧。”
柳如绮的眼中,一道得色飞速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嘴上却愈发关切,语气急切地道:“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定是这院子太阴寒,冲撞了妹妹的身子。得赶紧请个大夫来瞧瞧,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看着柳如绮那张虚伪的脸,楚惊鸿在心中冷笑。
来了,鱼儿终于上钩了。
当天深夜,万籁俱寂。
楚惊鸿对早已待命的青芜点点头。
主仆二人合力,将那整株梅花连盆带土用厚厚的黑布包裹起来,趁着夜色最浓之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萧府祠堂。
祠堂东厢,一盏孤灯,数个灵位。
柳母的灵位前,那座铜制香炉正烧得旺盛,炽热的炉火将周围的空气都烤得微微扭曲。
楚惊鸿示意青芜将梅花盆栽紧挨着香炉放置,那位置,正好能被香炉散发的热气完全笼罩。
香火炙烤,热力催逼,那无色无味的“蚀肌粉”终于挣脱了花蕊的束缚,化作一缕缕肉眼看不见的毒气,悄然弥漫在整个东厢之内。
做完这一切,主仆二人迅速撤离,不留下一丝痕迹。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按照惯例,二夫人苏氏前来祠堂为各位先灵上香。
她出身名门,最重规矩,数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她恭敬地跪在蒲团上,刚刚点燃三炷清香,插入炉中,便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她的喉咙,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肿、发紫。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后,苏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昏倒在地。
消息很快传到了老夫人的耳中。
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亲至祠堂,一眼便看到了倒地不醒、面色骇人的苏氏,以及她身旁香炉边那盆已经枯萎衰败、枝叶发黑的梅花。
她厉目一扫,更是发现香炉的炉灰之中,竟渗出几块诡异的暗紫色斑点!
“放肆!”老夫人雷霆震怒,拐杖重重地敲击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
“这是谁!是谁竟敢将此等不洁之物供于先灵之前?!是何居心!”
管家和下人们吓得跪了一地。
一番严厉的查问之下,很快便有看守祠堂的婆子战战兢兢地回禀,昨日并未见过此花,而府里唯一新添了梅花的,便是三日前柳如绮三姨娘送去寒香阁的那一盆。
人证物证俱在,矛头直指柳如绮!
柳如绮被叫到祠堂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精心设计的毒计,怎么会跑到祠堂里,还害了二夫人,更要命的是,这毒物竟是摆在自己亲生母亲的灵位前!
这不仅是害人未遂,更是大不孝!是亵渎亡母!
“你这个孽障!”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如绮的鼻子骂道,“我萧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心肠歹毒、不敬先祖的东西!在你亲娘灵前动这种手脚,你对得起她吗!”
柳如绮百口莫辩,只能跪在地上,哭喊着冤枉。
然而,梅花是她送的,这一点无可辩驳。
就在此时,楚惊鸿在青芜的搀扶下,“闻讯”赶来。
她一见此等场面,立刻“吓”得花容失色,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挣脱青芜,扑到老夫人脚下,声音哽咽,泣不成声:“老夫人息怒!都是惊鸿的错……都怪我……若是我早知此花有异,便是拼了性命也不敢收下。是我福薄命贱,才连累了三姐姐,让她无辜蒙受此等冤屈……”
她一边哭,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个病体支离、面色惨白,却仍在为仇人辩解的孙媳,再看看地上那个只会哭喊狡辩的柳如绮,心中那杆天平,瞬间倾斜。
她叹了口气,命人扶起楚惊鸿,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怜惜:“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你也是受害者。”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楚惊鸿身上,沉声道:“寒香阁那地方太过阴湿,不利于养病。来人,即刻将大少奶奶的东西收拾一下,迁去东苑的暖云居好生休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东苑,那可是世子萧无忌起居的院落,暖云居更是其中最好的一处住所,向来只有最受宠的夫人才有资格入住。
楚惊鸿深深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恭顺地谢恩。
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她的指尖,正轻轻地在掌心划过。
东苑……萧无忌……
她抬起头,望向祠堂外那片被乌云撕开一角的苍穹,一缕久违的朝阳正艰难地探出头来。
她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冰冷的微笑。
这盘死局,终于被她走出了第一步活路。
迁居的队伍很快便整理停当,离开了阴森的寒香阁,朝着东苑行去。
楚惊鸿坐在暖轿中,隔着轿帘,感受着空气里逐渐增加的暖意和生机。
暖云居内,炭火初燃。楚惊鸿立于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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