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旁的小吏刚把蛋打进汤面,围观的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
扎羊角辫的小娃捧着碗蹲在青石板上,吸溜吸溜喝汤的模样逗得卖胡饼的老丈直拍大腿:“这小祖宗,前日还拽着我衣角说‘阿翁莫骂十九哥哥’,今日倒自己来讨骂了!”
老丈话音未落,斜刺里挤进来个裹粗布棉袄的妇人,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帛书:“官爷,我要骂!前日我家那口子去修直道,回来腿上划了道口子,十九皇子派的医官带了药粉,说是金疮药——”她故意拖长话音,眼尾却偷偷往上挑,“可那药粉抹上疼得人直咧嘴!您说这算不算坑人?”
小吏憋着笑接过帛书,瞥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药好是好,就是太辣”,反手从竹筐里摸出个鸡蛋:“这位阿姊骂得实在,加蛋!”
妇人接过碗,转身就往人堆里钻,嘴里却嚷嚷开了:“都听见没?骂得越实诚,蛋越大!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骂皇子造孽’,今儿我偏要骂——”她压低声音,可在场的哪个不是耳尖的,“骂他把药粉做得太有效,害我家那口子疼得半夜唱秦歌!”
围观人群哄堂大笑,连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乞丐都拄着拐杖凑过来:“官爷,我这把老骨头也骂两句成不?前日十九皇子让人送了热粥,可那粥里放了豆子——”他掰着手指头数,“红豆、绿豆、黄豆,我这牙口啃不动豆子!”
小吏早见惯了这阵仗,熟练地舀汤:“老丈这骂得妙,豆子暖胃,您下回跟小的说一声,给您单盛碗没豆子的。”他往碗里添了个双黄蛋,“今日您这骂,算替牙口不好的老人讨了章程,加双黄!”
老乞丐捧着碗笑得满脸褶子:“得嘞!明儿我让隔壁瞎眼的张阿婆也来骂,她能骂皇子的棉袍太薄——上回送的棉袍,她非说里头塞的棉花没晒透!”
笑声像滚水般漫过南苑门口,连屋檐下的铜铃都被震得叮当响。
徐衍抱着一摞竹简从廊下冲出来,玄色深衣下摆沾着雪水,额角还挂着汗珠:“殿下!您快看看这舆情统计——”他掀开棉帘冲进偏厅,正撞见嬴子羡瘫在竹榻上啃烤红薯,嘴角沾着焦皮,脚边堆着半人高的话签。
“徐少府这是要跟红薯抢食?”嬴子羡抛着红薯,看徐衍急得直搓手,“先喝口茶,我这耳朵还嗡嗡响呢。”
徐衍把竹简“啪”地拍在案上,竹简上“嬴子羡负面评价”几个字被墨笔圈了又圈:“您看!百姓骂您汤太咸、药太辣、棉袍棉花没晒透的占了七成,可剩下三成……”他喉结动了动,“竟有人说‘十九皇子替陛下受骂’,说您是‘赎罪柱’!”
嬴子羡咬了口红薯,甜香在舌尖漫开:“那又如何?”
“如何?”徐衍急得直跺脚,“信治制度的根本是去个人化,让百姓信规则不信人!若他们把怨气都堆在您身上,日后规则出了岔子,百姓只会骂您,不会反思制度——”
“徐少府。”嬴子羡突然坐直身子,红薯皮簌簌掉在案上,“你当百姓是傻子?他们骂汤太咸,是真觉得汤咸吗?是修直道的壮丁喝不上热汤,是戍边的卒子啃冷馍,是三十年了,没人教他们‘不满可以说出来’。”他指了指窗外攒动的人头,“他们现在骂的不是我,是憋了三十年的委屈。我这咸鱼躺得正好,当个回音壁。”
徐衍愣在原地,忽听窗外传来清脆的童谣声:“十九子,背黑锅,骂完还给馍;皇帝笑,百姓乐,黑锅底下有功德。”
“您听!”徐衍急得直扯腰带,“这都编成童谣了!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他们就会知道,骂声能换来热汤,能请来医官,能让棉袍晒透。”嬴子羡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等他们习惯了‘说话有用’,自然会去骂该骂的,说该说的。到那时……”他擦了擦手,“谁还会在意骂的是嬴十九?”
徐衍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偏厅门帘一挑,苏檀抱着青铜算筹进来,月白襦裙下摆沾着冰碴,发间玉簪上还凝着霜花:“殿下,信治站的统计出来了。”她把算筹往案上一倒,红筹白筹落了满桌,“‘嬴子羡负面评价’占比全朝第一,可‘信治制度支持率’涨了十七个点。”
嬴子羡挑了挑眉:“苏才人这是来报喜的?”
“您在用个人声誉换制度空间。”苏檀指尖拂过红筹,冰玉般的面容终于有了丝波动,“百姓需要一个具体的‘能骂的人’,来相信抽象的‘能管用的制度’。等他们信了制度……”她抬眼看向嬴子羡,“您这‘替罪羊’,就成了制度的引信。”
嬴子羡打了个响指:“聪明!所以从今日起,所有骂我的竹签、帛书、街头涂鸦,都分类归档,命名为《大秦情绪实录》。”他冲苏檀挤了挤眼,“苏才人,这活计交给你,如何?”
苏檀低头整理算筹,耳尖微微发红:“是。”
话音未落,老姜头掀帘进来,身上还沾着灶房的面点子:“殿下!前儿个在田埂上听老农说,您积了一肚子阴德——”他搓着粗糙的手,“要不立个功德碑?刻上您替百姓办的实事,让后世都记着!”
嬴子羡笑得差点呛着:“立我的碑?那不成赵高第二了?”他突然收了笑,指尖敲着案几,“不过……”
三日后,南苑外立起块青石碑。
碑面光溜溜的,只刻了三行字:“此地曾有人,听骂不还口,记事不藏私,送汤亦送理。”底下留着大片空白,题曰:“功德无主,民心自书。”
头日,有个穿补丁袄的汉子攥着刻刀凑过来,手直抖:“我娘病了,是十九皇子派的医官翻山采药……”他抹了把脸,在碑上刻下“他给我娘送过药”。
次日,卖胡饼的老丈摸着碑上的字直乐:“那天下大雨,我家小孙在街头哭,是十九皇子脱了外袍给娃披上……”他刻下“雨日赠袍”。
第三日,前日骂药太辣的妇人红着眼圈来了,刻刀在碑上颤巍巍划着:“错怪好人,药粉是真管用。”
到了傍晚,碑面已密密麻麻爬满小字,像面被烟火熏过的镜子,映出人间百态。
徐衍抚着碑上的“替瘸腿老匠讨了辆手推车”“给寒舍送了过冬炭”,突然笑出声:“您用一块无名碑,把‘个人崇拜’变成了‘制度见证’。”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嬴子羡蹲在碑前,看个小娃踮脚刻“十九哥哥给我糖”,“等百姓发现,碑上的每一件事,都是信治制度里‘报忧有奖’‘有难必应’的章程在动,他们自然会信制度,不信我这个活人。”
雪后初晴那日,始皇帝穿着家常的玄色中衣来了。
他没带仪仗,只带了个小宦官,站在碑前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雨日赠袍”四个字,像在摸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朕的阿房宫金碧辉煌,”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碑上的雪,“却不如这破石有人气。”
回宫后,始皇帝亲拟诏令:《大秦情绪实录》纳入“信治典藏”,另立《无名者录》,专记基层执事之功。
当夜,嬴子羡在南苑翻着新收的话签,忽有暗卫从梁上跃下,递来个染血的密报。
他借着烛火扫了眼,突然笑出声:“赵高残党?想焚碑造乱?”
他吹灭烛火,黑暗里只剩窗外的月光,照得案上空白竹签泛着冷光。
风从窗隙钻进来,卷起几根竹签,像落了满桌的雪。
“好戏,才刚开始。”他低语。
三更天的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城墙,南苑外的功德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火柴擦燃的“刺啦”声——有人摸黑往碑底堆了柴草。
(结尾悬念:暗夜里,一点火星落在柴草上,渐渐腾起幽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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