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东的议事亭前,晨雾未散,青石板上已挤得满满当当。
百姓们攥着削好的竹签,有人蹲在墙根用炭笔歪歪扭扭刻字,有妇人把孩子架在脖子上看“天下真心话”的石碑,连街边卖胡饼的老丈都撂了摊子,揣着半块热饼凑过来。
徐衍穿着少府丞的玄色官服,在亭外来回踱步。
他往亭内瞥了一眼,喉结猛地一滚——始皇帝正端坐在朱漆木案后,玄色冕旒下的下颌绷成冷硬的线。
“去年税轻了,可渠修得慢!”最先挤到案前的是个裹着粗布棉袄的老农,他把竹签往案上一磕,“俺们村等水浇麦,都等出白头发了!”
嬴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颤,目光扫过竹签上歪扭的字迹,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官学好是好,可先生打娃!”扎着蓝布头巾的妇人挤上来,眼眶泛红,“俺家妞妞手背都肿了,说是背书慢……”
冕旒后的眼睫重重一垂,嬴政的指节抵在案上,指腹蹭过刻着云纹的案角,像是要借那点粗糙感稳住心神。
“皇帝打喷嚏像我爷!”扎羊角辫的小娃举着竹签蹦跳,“我爷打喷嚏也这么响,还会抹鼻涕!”
人群哄笑起来。
嬴政忽然垂下头,玄色龙纹广袖下的手死死攥住案角,指节泛出青白。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万民仰望,却不想被这般直白的“真心话”扎得心慌——那些话里没有敬畏,没有恐惧,倒像在说隔壁巷口的老丈、对门织席的阿伯。
日头偏西时,徐衍抹了把额角的汗,看着最后一个百姓攥着竹签离去,官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绕过刻着“天下真心话”的石碑,直奔南苑——那里飘着熟悉的姜茶香气,准能寻到嬴子羡。
“殿下!”徐衍掀开门帘,见嬴子羡正蹲在灶台前,竹夹翻着一摞刻满字迹的竹片,“今日百姓还算客气,明日若有人提焚书坑儒……”他顿了顿,喉间发紧,“陛下听一句,脸色变一分,真要被骂急了,制度刚立就要翻车!”
里间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
苏檀捧着一摞新抄的民议册出来,素色裙裾扫过青砖,目光落在嬴子羡手中的竹片上:“徐大人说的是。制度初立,最怕百姓觉得‘听真话’是作秀——陛下若承受不住情绪冲击,反会让民意通道变成泄愤口。”她指尖划过册页边缘,“百姓要的是回应,不是沉默的神。”
嬴子羡夹起一片竹片对着光看,竹片上歪歪扭扭刻着“皇帝像我爷”,忽然笑出声:“你们把他当神供着时,他威风;现在当人疼着,反倒不会当人了。”他舀了勺热汤吹了吹,白雾模糊了眉眼,“那就让人骂个痛快——但别冲他骂。”
徐衍愣住:“殿下是说……”
“代谏席。”嬴子羡放下汤勺,提笔在竹简上唰唰写,“凡要向‘文化象征’进言者,先到我这儿陈述。我记下来,筛一筛,转一转,言辞过激的……”他抬眼笑,“我替他受着。”
第一日试水的是老姜头。
他扛着个破竹筐,筐里堆着半干的菜叶子,一进南苑就扯着嗓子吼:“嬴十九!我要骂皇帝!当年征我爹去修骊山陵,大冷天的连件棉袍都没有,我爹就这么冻死在工地上!现在倒装什么慈祥老头?我呸!”
嬴子羡搬了条长凳放在他跟前,自己也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擦了擦竹筐沿:“您骂,我记。骂完了请您吃汤面,加蛋。”他真就掏出块炭笔,在竹简上唰唰记:“姜阿大,父名姜铁柱,始皇二十八年征修骊山陵,殁于寒症。”
老姜头骂得唾沫星子乱飞,骂完了盯着桌上的汤面发愣——白生生的面条浸在骨汤里,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香得他喉结直动。
“吃啊。”嬴子羡推了推碗,“骂都骂了,总不能饿肚子骂第二回。”
第二日议事亭里,嬴子羡举着竹简朗声道:“有百姓念及先人劳役之苦,愿陛下保重身体,勿再操劳国事。”
嬴政坐在案后,盯着他发顶的玉冠。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这话……听着像骂,却像在劝。”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三日起,南苑的代谏席前排起了长队——有农妇抹着眼泪骂徭役重,有书生涨红了脸骂官学先生打人,甚至混进几个穿粗布短打的——苏檀扫了一眼就认出,那是赵高旧宅的家仆。
“嬴子羡假仁假义!说是代谏,实则想夺陛下的位!”其中一个突然拔高嗓门。
嬴子羡也不恼,反而把他拉到暖炉边:“您这话骂得好,说明您心里还装着大秦的安稳。记下来,记下来。”他转头对身后的小吏道:“给这位兄弟加碗汤,再送块信治牌——咱这代谏席,骂得越真,赏得越实。”
徐衍躲在廊下搓手,看嬴子羡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急得直跺脚:“殿下成出气筒了!”
嬴子羡擦着汗从人堆里钻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制度要立信,得有人扛雷。他现在是‘门面’,我是‘门垫’——门面要亮,门垫就得脏。”
当夜,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瓦当上。
嬴子羡啃着冷馍整理话签,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只见一个裹着灰布斗篷的身影立在檐下,帽檐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那股子久居高位的气场。
“陛下。”嬴子羡放下馍,起身行礼。
嬴政掀开斗篷,露出底下的玄色中衣,目光扫过桌上堆成小山的话签——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嬴十九的汤面太咸!”他喉咙发紧,沉默了片刻,才道:“明日……你不必来了。”
“陛下,不是我不来。”嬴子羡笑着摇头,指了指窗外,雪光映得屋檐下的灯笼通红,“是您该学会——被人骂,也是一种被需要。您看,百姓愿意来骂我,说明他们信这个制度;等他们骂够了,自然会愿意信您。”
嬴政转身欲走,又停住脚,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雪:“那筐里的……还能送蛋吗?”
嬴子羡一愣,随即笑出声:“送!管够!”
风雪中,南苑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映得窗纸上人影晃动。
次日清晨,咸阳百姓发现,南苑门口多了口大铁锅,咕嘟咕嘟煮着热汤面,旁边立着块木牌:“骂嬴十九,管饱。”有人踮脚看,木牌最底下还添了行小字:“骂得越真,蛋越大。”
街边卖胡饼的老丈晃着脑袋嘀咕:“这第十九皇子,怕不是要把骂声都煮进汤里,熬成甜的?”
而随着第一缕晨光爬上城墙,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娃举着竹签跑过来,脆生生喊:“我要骂嬴十九!他昨日没给我糖!”
铁锅旁的小吏憋着笑,舀了碗汤面,又往碗里多打了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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