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风裹着雪粒子撞在南苑外的功德碑上时,柴草堆里的火星正舔着干燥的木枝。
最先闻到焦味的是巡夜的老更夫。
他扛着铜锣往碑前跑,月光下只见三个黑影正往碑底添柴,其中一人转身时,腰间玉牌闪过冷光——那是赵府私印的样式。
老更夫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吼:救火!
有人烧碑!
这声吼像炸在雪地里的雷。
膳监老姜头正蹲在偏殿灶前煨药,药罐噗地翻倒在炭盆里。
他抄起铜勺就往外冲,棉鞋都跑掉一只,光脚踩在雪地上也不觉得疼。
等跑到碑前,火势已经窜到一人高,青石碑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暗红,像块烧红的烙铁。
泼雪!
泼雪!老姜头扯着嗓子喊,抄起路边的陶瓮就砸向雪堆。
附近值夜的宫娥、巡卫、甚至路过的挑水工都涌了过来,有人用铜盆端雪,有人解下外袍扑打,连几个在街角避寒的乞儿都捧着冻硬的雪团往火里扔。
火势渐弱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老姜头跪在焦黑的碑前,手刚碰上去就被烫得缩回。
碑面原本密密麻麻的刻字,如今只剩些焦黑的痕迹,像被刮花的镜子。
有老妇攥着半块没烧完的错怪好人残字,蹲在地上哭:连块说理的碑都保不住......卖胡饼的老丈摸着碑底没烧尽的柴草,指甲缝里全是黑灰:前日我孙儿还在这儿刻十九哥哥给糖,今儿...
徐衍的青衫下摆沾着雪水,他攥着腰间玉坠的手青筋直跳:定要彻查!
这是冲着信治制度来的!话音未落,就见嬴子羡蹲在碑前,手里捏着根炭条,正往羊皮纸上拓印烧痕。
他发梢还沾着夜露,嘴角却挂着笑:烧得好——这碑,本来就不该是石头的。
苏檀是天刚亮时到的。
她发髻松散,袖角沾着草屑,显然彻夜未眠。火场痕迹不对。她蹲在嬴子羡身边,指尖划过碑底未燃尽的柴草,纵火者特意避开了《情绪实录》档案室,火势全压在碑体正面。她抬眼时,眼底泛着血丝,他们不想毁制度,只想毁你。
不。嬴子羡用炭条描下一道焦痕,他们想毁的是民心可聚的希望。他突然站起身,炭条在掌心碾成黑粉,那我们就让希望——烧得更旺。
日头升到三竿时,南苑外传来叮叮的敲击声。
老姜头抡着铁锤敲碎焦黑的碑石,碎块落在青布上,每块都带着深浅不一的烧痕。这石头可金贵着!他冲围过来看热闹的孩童喊,每块都要包好,送到咸阳百坊去!有小娃踮脚拽他衣角:姜爷爷,送石头干啥呀?
干啥?老姜头抹了把脸上的灰,笑得露出缺了颗牙的嘴,这石头听过万民说话,火越烧,它越亮堂!他抄起块碎石头塞进小娃手里,拿回家,嵌在你们坊门地砖上——就拼个听字!
徐衍抱着新刻的竹册冲进南苑时,衣襟还沾着墨汁。我想通了!他把竹册往案上一摔,封皮写着《民心可燃录》,《情绪实录》刻成便携竹册,发往郡县信治站!
以后百姓有话,不用跑咸阳,在本地就能写!他指尖点着竹册,眼睛亮得像星子,你说制度要活,这火,得让百姓自己点!
嬴子羡翻着竹册,忽然抬头:再加一条——每个信治站设诉心角。
不设顶,不遮雨,不删言。他屈指敲了敲竹册,要让雨能淋着,风能吹着,话能传着。
午后的阳光穿过廊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始皇帝来得悄无声息,玄色衮服上还沾着未掸净的雪。
他站在焦碑前,指尖轻轻抚过一道烧痕,像在摸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此玉随朕四十年。他解下腰间羊脂玉佩,今祭此碑——不为一人,为万千敢言之魂。玉佩落进焦痕深处,撞在碎石上发出清响。
他转身时,眼角细纹里泛着光,你说制度是活水,可水需火暖。
今日之火,是朕欠天下的热。
夜凉如水时,嬴子羡立在南苑高台上。
咸阳城各坊的诉心灯次第亮起,像散落在黑绸上的星子。
苏檀站在他身侧,望着远处攒动的人影:他们不再等一个明君。
而是开始相信——自己说话有用。嬴子羡接过宫娥递来的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苏檀忽然侧头:那你呢?还要继续当门垫吗?
他望着漫天星子笑而不答。
地底深处传来铜铃轻响,似有风起,卷着各坊传来的细碎人声,如潮奔涌。
南苑灶膛里的余烬突然跃出一粒火星,在风里打了个旋儿,向着咸阳城的方向飘去。
焦碑残骸前,老妇用帕子擦着最后一块碎石。
有穿短打的汉子挤进来,压低声音:听说这火......是信治派自己放的?
为了博名声?老妇的手顿住,帕子掉在地上。
街头巷尾的灯笼晃着,将人影拉得老长。
不知谁的咳嗽声惊飞了檐角的雀儿,扑棱棱掠过焦碑,留下几片残羽,轻轻落在听字碎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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