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的朱漆门被晚风拍得轻响,嬴子羡掀开车帘时,徐衍的声音正卡在参议人选的尾音上。
他扶着苏檀下车,靴底碾过青砖缝里的碎菊瓣,忽觉掌心被轻轻掐了一下——是苏檀的指甲,隔着层薄绢帕,像只受了惊的小兽在挠他。
徐少府,老姜头。嬴子羡掀帘进院,廊下灯笼映得三人影子在粉墙上晃,在商量给我选个能骂遍御史台的狠角色?
徐衍慌忙起身,腰间玉坠撞在石桌上叮当作响:殿下说笑了。他鬓角汗湿,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枣糕,方才与老姜头说,少府有位张典史,五十岁入仕,三十年没红过脸,查账时连粮秣里的沙粒都数得清...
好个沙粒都数得清。嬴子羡拖了张藤椅坐下,苏檀默默站在他左后方三步远,像株被风定住的竹。
他抄起案上酒壶给自己斟了杯,琥珀色的酒液溅在青瓷盏沿,那若让他查中车府令私吞的盐引?
徐衍的喉结动了动。
晚风卷着院外的桂香扑进来,他突然觉得那香气太浓,浓得人发闷:张典史......
会写奏章吗?嬴子羡打断他,指尖敲着酒盏,写赵高贪墨三千石海盐,写他拿盐引换了赵国王室的玉璧,写得字字带血?
石桌旁的老姜头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少府的张典史啊,上月我去领新麦种,见他给李斯大人的门客递了盏茶——茶盏底下压着半块金饼。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片焦黑的陶片,这是祋祤县赵三娘家灶膛里扒出来的,她男人被县丞打残那天,张典史正带着算士在县里查账。
徐衍的脸瞬间煞白。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石桌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他绣着云纹的锦靴上,您......您如何知道?
民察的陶片,可不止收了赵三家的。嬴子羡端起酒盏抿了口,辣得眯起眼,徐少府,我要的不是会数沙粒的,是能掀翻沙堆的。
夜更深时,苏檀的偏殿烛火仍亮着。
嬴子羡推开她的门,见她正对着铜镜拔簪子,乌发如瀑垂落,镜中倒影却皱着眉——那是她卸了妆的模样,眉峰比白天更尖,像把没开刃的刀。
殿下。她转身,腰间的玉牌撞在妆奁上,这么晚......
给你看样东西。嬴子羡把怀里的竹简拍在她案上,封皮是他亲手写的《三县信用总账》,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腥气,我要你去御史台。
竹简啪地砸在檀木案上,震得胭脂盒里的金簪跳了跳。
苏檀的指尖搭在简绳上,能摸到竹片上还留着算士们的指痕:参议?
御史中丞属官?她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瓷碗里,殿下可知,我阿爹当年就是御史中丞。
他查了赵高的私兵,结果......她喉间哽了哽,结果我娘抱着我跪在宫门前,求李斯大人主持公道,李斯说御史台的官,最忌有私怨。
嬴子羡没接话,只是蹲下来与她平视。
烛火在他眼底晃,把那点暖意晃成了星子:所以我要你去立个标准。他指着竹简里夹的帛画,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税征误差率徭役公示频次,不是查谁贪了,是告诉全天下——什么叫可证之清廉。
苏檀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案上的竹简,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祋祤县,嬴子羡举着民信不灭的铜牌,阳光穿过铜面,在百姓脸上投下金斑。
那时她以为他只是闹着玩,此刻才惊觉,他早把那些陶片上的字,刻进了更硬的地方。
我是罪臣之女。她轻声说,又是才人,连朝服都穿不得。
正因你无根无派。嬴子羡伸手,替她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御史台的官,要么是李斯的人,要么是赵高的人。
可你的账本......他敲了敲竹简,是三县百姓用陶片、用沙粒、用血写的。
他们查你,就是查天下人。
苏檀闭了闭眼。
殿外的更漏响了三声,她突然抓起竹简往烛火上送,火舌舔到竹片边缘时又猛地缩回手——竹简上有个算士画的小鸭子,是嬴子羡教他们记数时开的玩笑。
给我三日。她把竹简抱进怀里,像抱着什么易碎的东西,我要让他们知道,民账比秦律更硬。
三日后的朝会,丹墀下的铜鹤还沾着晨露。
赵高抚着腰间的玉扳指,声音像浸了蜜的刀:陛下,女子入台?
臣记得秦律里可没这条。
秦律里也没写百姓能记账。嬴子羡从列中走出,玄色王服上绣的云纹被殿内的龙涎香熏得发暖,臣不荐官,只荐法。他将两卷竹简呈给宦者,一卷《民治验真六法》,一卷《北地县丞案复验报告》。
陛下若觉得草民的账作不得数,不妨用这六法验验御史台的旧案。
始皇帝翻开《复验报告》的手顿了顿。
他抬眼时,目光像剑刃劈开晨雾:三日。他说,用这六法验御史台三年卷宗。
验得真,便设参议;验不真......他扫了眼赵高,便治欺君之罪。
验法那日,宣室殿的青砖被算士们的脚步磨得发亮。
苏檀站在丹墀前,素色襦裙外罩着嬴子羡让人赶制的御史属官半臂,袖角沾着墨渍——那是她昨夜核对数据时蹭的。
取贪腐结案卷宗。她声音清泠,像玉尺敲在青铜上,用信用指数反推补偿额度。
算士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当第七本卷宗的以罚代惩潜规则被摊在案上时,赵高的指节捏得发白。
轮到北地仓粮案时,她展开一幅帛画,上面用红笔标着三个深夜:中郎将大人这三夜出入仓区,可巧每次之后,仓里的粟米便少了十车。她抬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数据不会说谎。
始皇帝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殿外的铜鹤影子移了三寸。你非御史,为何懂这些?
苏檀的手轻轻按在胸前。
那里贴着片陶片,是祋祤县赵三娘塞给她的,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谢女官。民若无账,便无言。她垂首,臣若无算,便无信。
任命诏书下达那日,苏檀抱着《民治验真六法》走进御史台。
她经过赵高的案前时,后者正盯着案上的玉扳指发呆——那是他今早让人从北地仓挖出来的,染着粟米的香气。
她没停步,径直走到属官堂,将竹简悬在墙上,用朱笔题了七个字:自此,监察先过账。
阿房宫深处,始皇帝对着新呈的《全国信用趋势图》沉默良久。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座沉默的山。十九子......他对着虚空喃喃,你到底是要改这天下,还是......
殿外的更漏又响了。他没说完的话,被晚风卷进了未关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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