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的更漏刚敲过五下,南苑的竹影还未完全被晨雾浸透,嬴子羡已裹着件半旧的玄色锦袍,蹲在廊下拨弄炭盆。
铜炉里的松子噼啪炸响,他望着火星子往上蹿,嘴角慢慢勾出点笑——像猎人望着陷阱里的猎物自己撞了网。
殿下。徐衍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青布襕衫下摆沾着星点泥渍,显然是从少府直赶过来的,老姜头也到了。
嬴子羡拍拍手站起来,靴底碾碎两片冻硬的银杏叶。
偏殿里已经摆好案几,老姜头正弯腰擦拭三只朱漆木匣,斑白的鬓角沾着井台的潮气。
这老头原是咸阳城外的老账房,被嬴子羡用半袋新收的玉米种子骗进膳监当农教官,如今倒成了民间信息网的活算盘。
徐大人可是为三公联署的事来的?嬴子羡先坐了,屈指敲了敲案上的漆匣,昨日在宣室殿,李斯捏着玉笏板的指节都发白了,赵中车府令的茶盏续了三回,半口都没喝。
徐衍的眉峰皱成个结,把腰间的算筹袋攥得发紧:可职权重置提案没三公联署,根本过不了廷议。
李斯怕皇上借监察分权,赵高更把御史台当私兵——
所以咱们不跟他们玩廷议那套。嬴子羡忽然掀开最上面的漆匣,卷卷竹简泛着新竹的青黄,这是三辅地区的信用总账,从蓝田到栎阳,每个里正的征粮记录都对得上百姓自记的草账;第二匣是北地税役实录,民选的监察使跟着税吏走了三个月,连田埂上的桑树都数清了;第三匣更妙——他指尖划过第三只匣盖,陇西的民议决议汇编,上个月他们自发停了郡守修私宅的徭役,改去修水渠,这事儿连郡府文书里都没提。
老姜头直起腰,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匣上的封泥:这些账册每日由各乡的账头用快马送进咸阳,算士们夜里点着麻油灯对了三遍。
前日北地送来的民议记录,连王二婶家的鸡被税吏踩死赔了五文钱都记着呢。
徐衍凑过去翻了两页,瞳孔突然一缩:这......这上面的征粮数比少府的奏报多了两成?
因为少府的账只记收到的,百姓的账记的是该收的。嬴子羡支着下巴笑,您说,要是把这些账册往殿上一摊,告诉三公和皇上——这天下的钱粮,早就不按他们的本子转了。
他们是批呢,还是不批?
徐衍的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昨日在宣室殿,苏檀用民账掀翻七本御史旧案时,始皇帝盯着那些朱笔批注的眼神。
那眼神像在看一把新磨的剑,先是惊,后是喜,最后沉进眼底成了琢磨不透的暗涌。
好个不按他们的本子转。徐衍突然笑出声,算筹袋在腰间晃得叮当响,殿下这是要把民间的账,做成压在三公头顶的秤砣!
同一时刻,御史台属官堂的青砖被日头晒得暖了些。
苏檀站在堂中,素色襦裙外的御史半臂绣着细碎的云纹——是嬴子羡特意让人在袖口加的,说监察官也要穿得精神些。
她面前的青铜架上悬着两卷竹简,一卷是朝廷的《上郡治水拨款案》,另一卷沾着泥点子,边角还破了两个洞。
监议御史大人说这是内档,容不得外人置喙。苏檀的声音像春冰初融,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那便请大人看看,这卷外人的账。
属官堂的门被推开,两个小吏抬着一幅两丈长的帛卷进来。
苏檀亲手展开,满堂人都倒抽了口冷气——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朱砂指印,每个指印旁都用墨笔写着名字:张铁柱、李二牛、王春生......最下方还画着歪歪扭扭的表格,记着每日领的粟米、盐巴,甚至还有腊月廿三,工头多扣五文钱买酒的批注。
这是上郡治水的民夫,每人按了三次指印。苏檀的指尖划过腊月廿三那行字,第一次在开工前,第二次在领粮时,第三次......她抬头看向脸色发白的监议御史,在他们发现官府虚报三倍工时,实拨银两只到四成那天。
堂中寂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的扑棱声。
李斯不知何时站到了廊下,玄色深衣的褶皱垂在青砖上,像道沉默的影子。
他盯着那卷民账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珏——那是他当年在楚国当小吏时,跟着老典狱学做账用的,早被摸得油光水滑。
退下。李斯的声音低得像叹息,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把属官堂的竹帘吹得晃了晃。
监议御史的额头沁出冷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苏檀已经拿起朱笔,在朝廷奏报的治水用工十万旁画了个大大的叉。
墨迹未干,她又在民账的用工三万旁画了个勾,红得像团烧着的火。
阿房宫外的日头爬到中天时,嬴子羡正蹲在沙盘前,看两个孩童踮着脚数善分榜上的小木人。
沙盘用整块檀木雕成,上面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旗子:红的是税,绿的是役,金的是善举积的分。
最显眼的位置立着座小陶亭,是按照各乡议事亭的样式缩的,亭子里还摆着本微型账册,封皮上写着民心预算。
阿爹你看!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拽着个老农的衣角,咱们里正的旗子是金色的,说他少收了三斗税!
老农眯着眼睛凑近,用指甲盖戳了戳那面金旗:还真写着王有福,减征税粮,民分 20。
这娃子上月确实把我家的老病田从税册里划了,我还说他傻......他突然拍着大腿笑起来,合着这账把好事都记上了!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有挑着菜担的,有背着柴火的,甚至还有个穿绸子的商人大声问:我上月捐了二十石粮给义仓,这上面咋没我的名儿?
记着呢!徐衍挤到沙盘边,指着角落的小旗子,您捐的是义粮,在善分榜第三列,银旗。
等下月验法会,苏大人会把各乡的善举都对一遍。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有个光膀子的汉子拍着胸脯喊:明儿我也去议事亭记账!
咱老徐家的地,可不能比隔壁老李家少记半粒米!
这动静到底传到了宫里。
始皇帝站在承明殿的廊下,望着远处攒动的人头,手里的茶盏不知何时凉了。
他身旁的宦者小声道:陛下,十九皇子说这沙盘是给百姓看的活账,任谁都能指认上面的田地、徭役。
活账......始皇帝重复了一遍,目光忽然定在沙盘中那座小陶亭上。
陶亭的屋檐下挂着块木牌,写着百姓的账,百姓自己看。
他想起昨日在宣室殿,苏檀捧着那卷染着粟米香气的民账说民若无账,便无言,又想起今早内官送来的密报——北地郡守派兵去烧议事亭的账册,结果被百姓举着火把围在井边,连块竹简都没抢着。
传朕的话。始皇帝突然转身,龙袍下摆扫过廊下的铜鹤,把那卷沾着泥印和血迹的北地民账呈上来。
当夜,承明殿的烛火亮到三更。
始皇帝坐在案前,面前摊着那本被老妇抱进官衙的账册。
账页边角凝着冰碴,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极认真:十月十五,张狗剩家交粟五石;十月十六,李铁柱家交粟三石,因老母亲生病,缓征两石;十月十七...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小字:我儿战死在巨鹿,他说大秦的兵是为百姓打的。
我记这账,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没白死。
始皇帝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突然听见案角传来细微的叮声。
他抬头,只见眼前浮起一片淡蓝色的光幕,上面用金漆写着:【民间治理信用网覆盖率达47%,舆情势能突破临界点。
倒计时启动:十五日后,可正式提交【职权重置】提案。】
他猛地伸手去抓,光幕却像晨雾般散了。
殿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始皇帝望着案头的沙盘模型,忽然低笑一声:十九子啊十九子......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这是要教朕,怎么当这个天下的账房先生?
此时,南苑的暖阁里,嬴子羡正对着系统面板挑眉。
【倒计时:15天】的字样在他眼前跳动,他随手摸了块蜜饯塞进嘴里,甜得眯起眼睛。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望着飘雪的方向,忽然对站在身后的苏檀说:明日让徐大人准备些陶片,要光滑的。
做什么?苏檀接过他递来的蜜饯,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掐。
给监察辅学所的学生当习字板。嬴子羡笑得狡黠,得让新选的监察使们,先学会怎么替百姓记账。
苏檀的眉梢微挑,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望着殿外纷扬的雪,轻声道:陛下若问起......
就说这是为了让监察官们,先懂百姓的账。嬴子羡打断她,目光穿过飘雪落在承明殿的方向,毕竟......他的声音低下来,像在说给某个注定要听见的人听,这天下的账,总该越算越明白才是。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