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那声漫长的蜂鸣,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时间,也将某种东西永远定格在了韩承岳的生命里。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膝盖麻木得失去知觉,直到窗外投入的阳光变换了角度,将病房内的一切拉出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母亲的手在他掌心渐渐冰凉,那种温度流逝的感觉,清晰得残忍。但他没有动,只是维持着跪姿,仿佛这是唯一能与母亲保持连接的方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然后是小心翼翼的推开。之前那位年轻警员探进头,看到房内的景象,眼神一黯,低声道:“韩先生……节哀。我们队长……需要再和你谈谈。”
韩承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眼底深处却是一片被巨大悲伤冲刷后留下的、空旷的荒芜。他轻轻地将母亲的手放回白色的被单下,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安眠。
然后,他撑着麻木的双腿,艰难地站起身。身体的酸痛和虚弱依旧存在,但那股非人的恢复力仍在默默作用,支撑着他没有倒下。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安详的遗容,转身,走向门口。
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再次回到那间单人病房,手铐没有再戴上。年长的警官和年轻警员坐在对面,气氛依旧严肃,但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
“医院已经确认了死亡时间。”陈警官开口,声音比之前缓和了一些,“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可以联系其他亲属……”
“没有其他亲属了。”韩承岳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目光落在自己依旧沾着些许干涸血迹和泥污的手指上,“只有我。”
陈警官沉默了一下,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刚刚失去唯一至亲的年轻人。他见过太多罪犯,愤怒的、狡诈的、麻木的,但像韩承岳这样,在经历了极度暴力、身负重伤又骤然丧母后,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的,极少见。
这种平静,反而让人更觉不安。
“那我们谈正事。”陈警官将一份初步的验伤报告推到韩承岳面前,“‘财源棋牌室’现场,十一人重伤,其中三人颅骨骨折,两人脊柱受损,可能终身残疾。监控录像虽然模糊,但拍到了你动手的部分画面。韩承岳,证据对你非常不利。”
韩承岳的目光扫过报告上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和评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上面描述的惨剧与他无关。
“我知道。”他吐出三个字。
“你的行为,在法律上定义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性质极其恶劣。”陈警官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现在,我需要你完整、清晰地告诉我整个过程。每一个细节。为什么去找彭宽?发生了什么冲突?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韩承岳没有再回避。
他从母亲病重需要手术开始讲起,讲到如何凑齐十万块,彭宽如何编织谎言骗走这笔救命钱,如何失联。他讲到自己走投无路,在下河湾打听到彭宽的下落。他的叙述异常平静,条理清晰,甚至有些过分冷静,只在提到“母亲的救命钱”几个字时,喉咙会不易察觉地滚动一下。
“……我找到棋牌室,只想问他要钱。他们很多人围着我,先动了手。”韩承岳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激动,“我当时……只想自保。他们拿着钢管和刀。我很害怕,也很愤怒,感觉……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后面的事情,很多记不清了。可能人在绝境里,会爆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吧。”
他巧妙地将所有超自然的迹象归结为“绝境下的爆发”和“记忆模糊”,这是他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他隐去了胸口的纹路,隐去了那黄河底涌来的狂暴力量,隐去了非人的恢复速度,只留下一个被逼到极点、疯狂反击的受害者形象。
陈警官耐心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经验老到,自然能听出韩承岳的话里有所保留,尤其是关于“如何造成那种程度伤害”的核心问题,被含糊带过。但韩承岳叙述的动机、起因以及对方先动手的细节,与目前调查到的部分情况是吻合的。彭宽涉嫌巨额诈骗并逃匿,已是事实。
“即使对方先动手,你的反击也明显超过了必要限度,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陈警官沉声道,“法律上,这依然无法完全免除你的责任。”
“我明白。”韩承岳低下头,“我愿意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只是……”他顿了顿,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能不能……先让我安顿好我妈?”
陈警官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恸和强撑的平静,再次沉默了。良久,他合上了笔录本。
“你母亲的后事,可以尽快办理。在此期间,你需要在警方监管下进行。鉴于你伤势未愈,暂时允许你在医院休养,但不得离开医院范围,我们会有人看守。”陈警官站起身,“韩承岳,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希望你配合调查,如实陈述,争取一个相对好的结果。”
警察离开后,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韩承岳独自坐在床边,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母亲临终前的话语,一字一句,在他心底反复回响。
“别被恨牵着走……”
“干干净净……堂堂正正……”
“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
这些话语像温暖的泉水,试图安抚他心中那头仍在低吼的野兽;又像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狂暴的复仇欲望死死锁住。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纯粹的、毁灭性的仇恨,因为母亲的遗言,而变得复杂和沉重。他答应过她的。
可是……彭宽还逍遥法外!那些助纣为虐的打手!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可能存在的黑手!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不甘如同毒蛇,依旧在啃噬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的纹路安静地潜伏着,仿佛也随着他情绪的暂时平复而陷入了沉睡。但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而庞大的力量并未消失,只是蛰伏着,如同休眠的火山,与他沉重的悲伤和压抑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种更加晦暗难明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韩承岳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
他配合着医院的治疗,身体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恢复着,连医生都感到不可思议,最终只能归咎于年轻人惊人的生命力和恢复潜能。他联系了殡仪馆,处理母亲的后事,所有程序简单到近乎简陋。没有其他亲友需要通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警方派了人轮流在病房外看守,他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一层楼。他表现得异常顺从,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床上,或者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和车流。
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却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海面,看似波澜不惊,海底却堆积着无数的残骸与暗流。母亲的遗言、法律的审视、对彭宽的恨意、以及对自身那诡异力量的茫然与恐惧……所有这些都在他心底激烈地冲撞、发酵。
第三天下午,陈警官再次来访,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几分。
“我们找到了拖走彭宽的人,是他表舅的一个手下。”陈警官开门见山,“据他交代,他们当时从后窗把重伤的彭宽弄走,送去了一個私人诊所。但彭宽伤势过重,今天凌晨,死了。”
死了?
韩承岳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彭宽……死了?
不是他动的手,却因他而死。这个骗光他一切、将他逼入绝境、间接导致母亲含憾离世的仇人,就这样,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预期的快意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虚无感,瞬间席卷了他。仇恨的目标,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是一种冰冷的寒意——一条人命。这不再是故意伤害,而是牵扯到了人命案子!性质彻底变了!
陈警官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韩承岳平静的表象,看清他最真实的反应:“韩承岳,现在的情况,对你更加不利。我需要你再仔细回想,当时,你有没有对彭宽下死手?哪怕是一瞬间的念头?”
韩承岳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脑海中闪过自己掐着彭宽脖子将他提起、拳头如同擂鼓般砸在他脸上的画面。那时的自己,被狂暴的力量和恨意支配,真的没有过杀心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着韩承岳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闪过的混乱,陈警官没有逼问,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好自为之。案子升级,很快会有更高级别的部门介入调查。”
说完,他转身离开。
病房里,韩承岳独自一人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户,将他影子拉得很长。
仇人死了,但他并没有感到解脱。
法律的网正在收紧,更大的麻烦即将来临。
而母亲临终的嘱托,像一盏孤灯,在愈发浓重的黑暗中,微弱地亮着,指引着一个“干干净净”的方向,那条路却仿佛布满了荆棘,看不到尽头。
他缓缓握紧拳头,感受到体内那股蛰伏的力量似乎又开始隐隐躁动。
路,到底该怎么走?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夜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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