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苍城的盛夏,总带着一种粘腻的、令人不安的生机。草木疯长,蝉鸣聒噪,但在这喧嚣之下,却隐隐流动着一丝不协调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这座城市的根基正在悄然发生某种腐朽。
这日黄昏,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偏偏没有一滴雨落下。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老旧木头、脂粉和若有若无的霉味。这股味道,顺着窄巷,从城南那座早已废弃的“永乐戏院”飘散出来。
顾里腕间的红绳铃铛从午后开始便持续低鸣,声音沉闷而粘滞,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一般,带着一种罕见的焦虑感。张明宇坐立不安,反复擦拭着爷爷留下的那串佛珠,珠子上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林晓晓则对着窗外发呆,她的数码相机屏幕不时自动亮起,闪过一片片扭曲的、灰白色的噪点,隐约组成了一个穿着戏袍的人形轮廓。
“是戏院。”老板从里间走出,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旧戏折子,脸色凝重,“永乐戏院…那里的怨气太重,几乎要形成实体了。半个世纪前,那里发生过一场大火,顶棚坍塌…据说,没一个人逃出来。此后每隔几年,附近都会有人在深夜听到里面传来锣鼓声和唱戏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极细微、极飘渺的锣鼓点儿,顺着风,真的传了过来。叮叮哐哐,不成调子,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意味,敲得人心头发慌。
铃铛的鸣响骤然变得尖锐起来!
“它是在…召唤。”顾里猛地站起身,脸色发白。
没有犹豫,三人立刻赶往城南。越靠近永乐戏院,那股混合着焦糊味的脂粉气越发浓烈。戏院所在的街道空无一人,连野猫都不见踪影,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仿佛在恐惧着什么。
永乐戏院就矗立在街道尽头,是一座中西合璧的陈旧建筑,巴洛克式的浮雕门脸上布满污渍,巨大的海报栏早已褪色空置,唯有“永乐”两个斑驳的大字,还依稀可辨。戏院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一片,那诡异的锣鼓声正从深处传来。
推开沉重的木门,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门内是大厅,残破的沙发和售票窗口蒙着厚厚的灰,空气冰冷得如同冰窖,与门外的闷热形成诡异对比。那锣鼓声更清晰了,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吊嗓子般的咿呀声,从正前方的演出厅传来。
演出厅的双开门同样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种昏黄摇曳的光,像是老式的煤气灯。
顾里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厅内景象让三人瞬间头皮发麻!
观众席上,竟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它们穿着不同时代的衣物,从长衫马褂到近代的西装裙装,但每一具身体都扭曲成极其不自然的角度——脖子一百八十度扭转的、四肢反向折叠的、脊柱对折头脚相接的……而它们的脸上,全都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没有起伏,如同打磨光滑的鸡蛋,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它们一动不动,保持着那种扭曲的姿势,“面”朝着舞台方向,死寂无声。
舞台上,一盏孤零零的煤气灯悬挂在上方,投下惨淡的光圈。光圈中心,一个穿着华丽戏服、头戴如意冠的武生,正旁若无人地舞动着。他的水袖飞扬,步伐精准,唱腔高亢而凄厉,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濒临崩溃的投入。浓重的油彩覆盖着他的脸,却掩盖不住底下那种非人的、偏执的光芒。
“他在唱《林冲夜奔》。”张明宇压低声音,带着颤音,“这是…魂戏。他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灵性,完成这场演出。但下面那些……根本不是观众!”
林晓晓已经举起了相机,透过镜头,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相机屏幕上显示出的,是另一番骇人景象——那些扭曲的无面“观众”,根本不是什么灵体,而是一具具焦黑的、保持着死亡瞬间痛苦挣扎姿态的骷髅!它们身上还粘附着燃烧残留的衣物碎片和碳化的皮肉。整个观众席,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凝固了的火灾现场!
“这些……都是当年烧死在这里的人……”林晓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它们在……‘欣赏’……”
台上的武生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台下恐怖景象视若无睹,唱得越发激昂悲怆。他的唱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每唱一句,台下那些焦黑骷髅的空洞眼窝里,似乎就闪过一丝微弱的、痛苦的红光。
锣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不再是飘渺虚幻,而是变得实实在在,震得整个舞台都在微微颤动,仿佛有无形的乐师在卖力敲打。
武生的表演进入了最后的高潮,他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亮相对着满场的“观众”,运足最后一口丹田气,唱出了最后一句悲怆的控诉:“……望家乡,去路遥!”
唱腔戛然而止。
他保持着最终的亮相姿势,一动不动,唯有胸脯在剧烈起伏,眼神灼灼地盯着台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戏院。
然后——
咔哒。
第一声清脆的、骨骼撞击的声音从观众席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十声……第一百声!
所有保持扭曲姿势的焦黑骷髅,所有无面的“观众”,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它们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断裂般的声响。
它们齐齐抬起那没有手掌、只剩焦黑腕骨的前肢,对准舞台的方向。
然后,开始鼓掌。
咔哒!咔哒!咔哒!
无数腕骨相互撞击,发出密集的、单调的、令人疯狂的声音!这恐怖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席卷了整个戏院!那不是赞赏,而是某种来自地狱深处的、冰冷的宣告!
台上的武生,脸上的狂热和期待瞬间凝固,然后如同破碎的面具般剥落,露出底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明白了。这场演出,从来不是告别,而是献祭。这些“观众”的到来,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收割!
咔哒!咔哒!咔哒!
骷髅们的“掌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它们那空白的“面部”依旧齐刷刷地“凝视”着舞台。武生身上的戏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碳化,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不好!这掌声在吸收他!吸收这场演出所有的灵性力量!”张明宇骇然道,他试图念动咒文,但那恐怖的咔哒声几乎要击穿他的鼓膜,搅乱他的心神,咒语的力量根本无法凝聚!
林晓晓的相机白光爆闪,但光芒射入那密密麻麻的骷髅群中,如同石沉大海,仅仅让最前排的几个骷髅动作稍微一顿,更多的腕骨继续抬起、碰撞!
顾里腕间的红绳铃铛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凄厉的尖鸣,血红色的光芒暴涨,形成一个脆弱的光罩将三人护住,但那光罩在无数咔哒声的冲击下剧烈波动,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就在武生的身影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三人也即将被那恐怖的声浪吞没之时——
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舞台一侧的阴影里。
是苍玄。
他依旧面无表情,空洞的灰色眼眸扫过台下那一片疯狂“鼓掌”的焦黑骷髅,然后,缓缓抬起一只手。
他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轻轻嘘了一声。
没有声音发出。
但那股席卷一切的、恐怖的咔哒声浪,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刃骤然切断!
所有骷髅鼓掌的动作瞬间僵住,停滞在半空中。整个戏院陷入一种绝对的声音真空,连那盏煤气灯的火焰都凝固了。
苍玄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啪嗒!
舞台上,那武生僵立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维系着他的东西断裂了。他最后看了台下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有恐惧,有解脱,最终,他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消散在原地。只留下那顶如意冠,“哐当”一声掉落在舞台上,滚了几圈,静止不动。
与此同时,台下那无数静止的焦黑骷髅,也如同得到了指令,齐刷刷地、无声地坐下,恢复了最初那种扭曲僵硬的姿态,眼窝里的红光彻底熄灭,重新变回冰冷的死亡残影。那昏黄的煤气灯也晃了晃,熄灭了。
整个戏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大门处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观众席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苍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黑暗中,只有顾里腕间铃铛的余颤,以及三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张明宇才颤抖着摸出手机,点亮手电筒。光柱扫过死寂的观众席,那些焦黑的骷髅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可怖的雕塑。他声音干涩:“他……又‘帮’了我们。”
林晓晓看着相机里最后捕捉到的画面——在苍玄抬手的那一刻,他身后的影子并非人形,而是一片不断蠕动、试图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黑暗。那黑暗的轮廓,隐约像是一个被无数锁链束缚着的、咆哮的巨人。
顾里没有说话,他走到舞台边,捡起了那顶如意冠。冠上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上面残留着武生最后的不甘与恐惧,但也残留着一丝……来自苍玄的、冰冷而强大的气息。
这气息并非邪恶,却比邪恶更令人不安。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能给予解脱,亦能施加更永恒的禁锢。
鬼伶的戏落幕了。
但青苍城的夜,还很长。而那隐藏在救助之后的冰冷阴影,正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