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沉下来时,将军府的朱红大门还敞着,像一张被掏空了力气的嘴。院里的槐花瓣被风吹得满地都是,混着侍卫们留下的碎瓷片,踩上去咯吱作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沈清辞刚把老夫人安抚睡着,就听见院外传来春桃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哭腔喊:“小姐!不好了!顾言泽来了!他……他还带着不少人,说是要跟您退婚!”
“退婚”两个字,像一块大石头,砸在沈清辞刚沉下去的心尖上。她早知道顾言泽靠不住,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父亲刚被打入天牢,沈家刚被抄家,他连一天的缓冲都不肯给,就急着来撇清关系,甚至还要“带人来”,分明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她彻底没脸。
“知道了。”沈清辞深吸一口气,伸手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又摸了摸发髻上的软剑发簪——冰凉的剑身贴着指尖,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让他在前厅等着,我这就过去。”
春桃急得直跺脚:“小姐!您还去见他干什么?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要不是将军府,他一个寒门探花,怎么可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现在沈家落难了,他就来退婚,还要带人来羞辱您,您别去受这个气!”
“我必须去。”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想闹大,我偏要让他看看,沈家的女儿,不是他想羞辱就能羞辱的。春桃,你跟我一起去,记着,不管他说什么,都别冲动。”
春桃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咬着牙点头,扶着沈清辞往前厅走。一路上,府里的丫鬟小厮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只有几盏残灯在风中摇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单。
前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大多是顾言泽带来的翰林院同僚,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京中子弟。顾言泽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锦袍,站在人群中间,手里拿着一卷纸,脸上没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冷漠,仿佛他从未认识过沈清辞。
看到沈清辞走进来,顾言泽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素裙,眼底闪过一丝鄙夷,随即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朗声道:“诸位同僚,今日我顾言泽在此,是要宣布一件事——我与镇国将军府嫡女沈清辞的婚约,即日起,正式解除!”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清辞身上,有同情,有嘲讽,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好奇。
沈清辞没理会那些目光,只是走到顾言泽面前,平静地问:“顾公子,我沈家待你不薄,父亲更是为你在朝堂上多次美言,你为何要在此时退婚?”
“待我不薄?”顾言泽冷笑一声,举起手里的纸,“沈清辞,你还好意思说‘待我不薄’?你父亲通敌叛国,祸乱朝纲,你身为罪臣之女,本就不配与我有婚约!更何况,我还听说,你在府中德行有亏,与府里的小厮不清不楚——这样的女子,我顾言泽怎么可能娶?这退婚书,我早就写好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我顾言泽,绝不同‘叛国贼之女’、‘德行有亏之人’有任何牵扯!”
“你胡说!”春桃气得脸都红了,冲上前就要理论,“我家小姐冰清玉洁,怎么可能跟小厮不清不楚?你这是污蔑!是为了退婚故意编造的谎话!”
顾言泽瞥了春桃一眼,不屑道:“一个丫鬟,也敢在这里插嘴?我说的是不是谎话,你家小姐心里清楚!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岂不是要被你们沈家蒙在鼓里,娶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回家?”
他这话越说越难听,沈清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脑子更清醒。她知道,顾言泽就是故意要污蔑她——只有把她的名声搞臭,他退婚才显得“理所当然”,甚至还能博一个“明辨是非”的好名声,为他攀附丞相铺路。
沈清辞没有像春桃那样激动,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顾公子说我德行有亏,可有证据?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若是拿不出证据,就是污蔑。至于我父亲,他守边境二十余年,战功赫赫,如今被人诬陷通敌叛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顾公子今日靠着污蔑我、撇清与沈家的关系来讨好他人,就不怕将来真相大白时,被天下人耻笑吗?”
她的话条理清晰,字字句句都戳在顾言泽的痛处。顾言泽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没想到沈清辞会这么冷静地反驳,他强撑着面子,厉声道:“证据?你父亲通敌叛国就是最好的证据!你身为他的女儿,就算没有德行问题,也不配嫁入我顾家!这退婚书,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说着,他就把退婚书递到沈清辞面前,还让身边的小厮拿出笔墨,一副“你不签就别想走”的架势。
沈清辞看着那张写满污蔑之词的退婚书,又看了看顾言泽那张虚伪的脸,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却带着一丝彻骨的冷意:“顾言泽,你想退婚,可以。但这退婚书,我不会签——不是因为我还念着婚约,而是因为我不屑于签这种满是谎言的东西。你想跟沈家撇清关系,想讨好丞相,尽管去做,不用拿我当垫脚石。只是我要提醒你,人在做,天在看,你今日种下的因,他日定会结出对应的果。”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再看顾言泽一眼,也没有理会身后众人的议论。春桃连忙跟上,走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瞪了顾言泽一眼,小声骂了句“小人”。
顾言泽看着沈清辞决绝的背影,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沈清辞没签退婚书,可他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退婚,若是再纠缠,反倒显得他小气。他只能咬着牙,对着众人强笑道:“诸位见笑了,实在是沈清辞太过无礼,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退婚。”
众人嘴上说着“顾兄不必介怀”,心里却都清楚,顾言泽这是“落井下石”,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
沈清辞刚回到自己的院落,就看到沈若薇提着一个包袱,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姐姐!不好了!我刚才听管家说,宫里又来人了,说是要把我们这些罪臣家眷都赶到城外的破庙里去,不许待在将军府了!你快收拾些东西,我们赶紧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沈清辞心里一沉——李斯年果然没打算放过她们,不仅要抄家,还要把她们赶到破庙,让她们彻底沦为流民。她连忙转身回房,想把母亲留下的手记和一些零碎的银钱带上,可刚走到梳妆台前,就发现放在抽屉里的小银盒不见了——那里面装着她最后一点私房钱,还有母亲生前戴过的玉镯,是她特意藏起来的。
“我的银盒呢?”沈清辞猛地回头,看向沈若薇。
沈若薇眼神闪了闪,慌忙道:“姐姐说什么银盒?我没看见啊!是不是刚才侍卫搜查的时候被拿走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她说着,就伸手去拉沈清辞,语气里带着一丝催促。
沈清辞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又注意到她手里的包袱鼓囊囊的,还露出了一截玉镯的红绳——那红绳,正是她系在母亲玉镯上的!
一瞬间,沈清辞什么都明白了——沈若薇根本不是来帮她的,她是来趁火打劫的!刚才侍卫搜查时,她趁乱藏起了自己的银盒和玉镯,现在又假意催促她走,就是想把她和春桃骗出将军府,自己独占那些财物!
“沈若薇,”沈清辞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死死盯着她手里的包袱,“把我的银盒和玉镯拿出来。”
沈若薇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强装镇定道:“姐姐,你怎么能冤枉我?我真的没拿你的东西!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宫里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拿出来!”沈清辞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抢她的包袱。沈若薇吓得往后退,脚下一滑,包袱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除了沈清辞的银盒和玉镯,还有不少她从将军府偷来的首饰和绸缎,甚至还有老夫人平日里戴的一支金钗!
“你果然偷了我的东西!还有祖母的金钗!”沈清辞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沈若薇会这么恶毒,在沈家落难的时候,还想着趁火打劫,连老夫人的东西都不放过!
沈若薇见事情败露,也不再装可怜了,捡起地上的包袱,恶狠狠地瞪着沈清辞:“是又怎么样?沈家都倒了,这些东西与其被宫里的人没收,不如归我!沈清辞,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小姐吗?你现在就是个罪臣之女,连条狗都不如!我能带你和春桃去破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别不知好歹!”
说完,她提着包袱,转身就往外跑,还不忘回头骂道:“你最好快点跟上来,不然宫里的人来了,把你抓起来,有你好果子吃!”
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沈若薇跑远的背影,心里的寒意比刚才顾言泽退婚时更甚。她原以为沈若薇只是嫉妒、爱耍小把戏,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冷血、这么贪婪——在沈家最危难的时候,捅刀子的,竟然是这个寄养在府里三年的“妹妹”。
“小姐……”春桃捡起地上散落的几块碎银,眼圈红红的,“我们现在怎么办?银盒和玉镯都被她拿走了,老夫人还在屋里睡着,宫里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恨意,快步走到床边,叫醒了老夫人。老夫人刚醒,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沈清辞和春桃扶着,匆匆往外走。刚走出将军府大门,就看到几辆马车停在门口,宫里的太监正指挥着侍卫,把其他家眷往马车上赶。
“沈姑娘,你怎么才出来?”太监不耐烦地皱着眉,“赶紧上车,去城外的破庙待着,不许乱跑,否则按抗旨论处!”
沈清辞没说话,扶着老夫人上了马车。马车里又脏又暗,还挤满了其他家眷,大家都在低声哭泣,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春桃紧紧攥着沈清辞的手,小声道:“小姐,我们的银钱都被沈若薇拿走了,到了破庙,连吃的都没有,怎么办啊?”
沈清辞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现在人多眼杂,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们已经身无分文,否则只会引来更多的麻烦。她靠在马车壁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暗暗盘算着:到了破庙,她必须先找到沈若薇,把银盒和玉镯拿回来,那是她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然后,再想办法联系父亲说的“母亲旧部”,找到“影”和“粮”的线索,救父亲出来。
可天不遂人愿,马车刚走到城门口,就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马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马车里也漏起了雨,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让本就虚弱的老夫人忍不住咳嗽起来。
“停车!我要下车!”突然,沈若薇的声音从前面的马车里传来。她提着包袱,狼狈地跳下车,对着太监喊道:“公公,我不舒服,想先去旁边的客栈歇一会儿,明天再去破庙,行不行?”
太监皱着眉,刚想拒绝,就看到沈若薇偷偷塞给他一个银锭子。太监掂了掂银锭子,脸色缓和了些,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明天早点去破庙,别让咱家等你。”
沈若薇喜笑颜开,转身就往旁边的客栈跑,完全没看沈清辞她们一眼。沈清辞坐在马车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心里的恨意像野草一样疯长——沈若薇拿着她的钱,住客栈,而她和老夫人、春桃,却要冒着大雨,去城外的破庙受苦。这笔账,她记下了。
马车继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难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太监的声音传来:“到了,都下车吧!这破庙就是你们的住处,好好待着,别乱跑!”
沈清辞扶着老夫人下了马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们的衣服。眼前的破庙破旧不堪,屋顶漏着雨,门口长满了杂草,看起来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其他家眷看到这景象,哭得更厉害了,有的甚至瘫坐在地上,不肯进去。
春桃扶着老夫人,小声对沈清辞说:“小姐,老夫人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再淋雨,肯定会生病的……我们怎么办啊?”
沈清辞看着眼前的破庙,又看了看怀里瑟瑟发抖的老夫人,心里一片冰凉。她摸了摸袖袋,里面只有几块春桃捡回来的碎银,还有那支软剑发簪。没有钱,没有药,没有吃的,只有一座漏雨的破庙和一场冰冷的大雨——这就是她的绝境。
可她不能倒下。父亲还在天牢里等着她救,老夫人还需要她照顾,沈家的冤屈还需要她洗刷。她深吸一口气,扶着老夫人,对春桃说:“走,我们进去找个不漏雨的角落,先把老夫人安顿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就在这时,老夫人突然咳嗽着,一口血吐了出来,顺着嘴角往下流,染红了胸前的素裙。
“祖母!”沈清辞惊呼一声,连忙扶住老夫人,手指搭上她的脉搏——脉搏微弱,气息奄奄,是急火攻心加上淋雨受凉,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春桃吓得哭了起来:“小姐,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我们没有药,没有大夫,怎么办啊?”
沈清辞看着昏迷过去的老夫人,又看了看外面瓢泼的大雨,心里第一次生出了绝望的感觉。她手里只有母亲留下的一点医术知识,却没有药材,没有工具,根本没办法救老夫人。
而远处的雨幕中,似乎有几道黑影在徘徊,不知道是路过的流民,还是李斯年派来的人。沈清辞握紧了袖中的软剑发簪,警惕地看着四周——她不知道,在这座破庙里,等待她们的,是生,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