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高远没有出现在摊档上。他骑着那辆破旧的“永久”二八,车后座捆着一个鼓囊囊的旧麻袋,里面装着他从银行取出的、刚从上海汇来的国库券利润——厚厚一叠675元现金。他一路向西,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扬起阵阵尘土,直奔离城二十里的李家屯。
表舅李老栓正在院门口晒苞米,看到风尘仆仆的高远,一脸诧异:“小远?你咋来了?你妈身子咋样?”
“舅,我妈还好。”高远停好车,卸下麻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露出厚厚一摞“大团结”和“炼钢工人”,足有五十多张。“舅,我想借您家地窖用用。不白用,每月给您五块钱租金。”他把钱直接塞到李老栓粗糙的手里。
李老栓一辈子土里刨食,哪见过这么多钱?他手一哆嗦,钱差点掉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五……五块钱?借地窖?你……你小子哪来这么多钱?要干啥?”
“舅,您别问。”高远语气坚决,眼神坦荡,“就存点东西,白糖、肥皂什么的。放一阵子,不会太久。您就当不知道,谁也别说,包括我爹妈。”他指了指那摞钱,“这钱,是租金,也是封口费。您要是答应,现在就能拿。要是怕担干系,我这就走。”
李老栓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票子,又看看外甥那异常沉稳的眼神,心里天人交战。五块钱,顶他卖一季菜了!最终,对金钱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咽了口唾沫,把钱飞快地揣进怀里,压低声音:“行!地窖你随便用!钥匙给你!记住,出了事,可别连累你舅!”
“您放心。”高远接过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当晚,月色朦胧。高远化身黑夜里的幽灵,开始了他的“蚂蚁搬家”计划。
他避开了供销社这个可能被赵卫东眼线盯着的目标,利用抄文件时积累的人脉和现金优势,兵分三路:
1.**市糖业烟酒公司仓库:**通过张科长介绍,找到库管老马。两条“大前门”开路,加上现金结清(批发价1.1元/斤,远低于即将到来的黑市价),悄无声息地提走了**200斤**袋装白砂糖。沉甸甸的麻袋压在自行车后座,车轮都压瘪了。
2.**日杂公司城北仓库:**直接找到值夜班的销售员小王(曾帮他抄过文件)。同样是现金加“小意思”(一条肥皂),以内部价0.8元/条,搬走了**100条**“海鸥牌”洗衣皂,用麻袋和稻草裹得严严实实。
3.**城西小商品批发市场:**趁着夜色收摊前,分散在几个不起眼的小摊位上,用略高于批发价但远低于零售价的价格,扫光了**50盒(5封)**“火鸟牌”安全火柴(0.11元/盒),以及**30尺**耐磨的靛蓝色粗棉布(0.92元/尺)。
每一次交易都异常谨慎,付现金,不开票,货物用麻袋或旧床单包裹,趁着夜色,用自行车一趟趟地运往李家屯。高建国沉默地跟在后面,用他那辆更破的车驮着更重的棉布和肥皂。父子俩像两头沉默的老黄牛,在寂静的乡间土路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在夜空下格外清晰。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但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黑暗中警惕的眼神。
终于,所有货物被安全运抵李家屯。表舅李老栓早已躲进屋里,假装没看见。高远父子俩摸黑打开地窖的木盖板,一股混杂着泥土、霉味和蔬菜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借着微弱的手电光,小心翼翼地将白糖、肥皂、火柴、棉布分批搬下地窖,码放在最干燥的角落,用厚厚的、散发着干草清香的稻草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最后还在上面撒了一层浮土,掩盖掉所有痕迹。
关上地窖盖板,用大石头压好。高远站在院子里,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尘土,但他眼中却燃烧着兴奋和笃定的火焰。
四百元的“弹药”,换来了未来价值数倍的“黄金”!而这一切,都掩藏在寂静乡村的泥土之下,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疯狂的夏天。
三天后,市人民医院结核科诊室。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高远攥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化验单和X光报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的冷汗几乎将纸张濡湿。
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仔细看着报告,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时间仿佛凝固了。高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嗯……”老医生终于放下报告,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高远紧张的脸上,“肺结核。痰检阳性,明确诊断了。”
高远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发紧:“医生……我……我妈她……”
“别慌!”老医生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沉稳,“是肺结核没错,但发现得还算及时!属于早期浸润型。肺部有阴影,但范围不大,密度也较淡,最关键的是,没有形成空洞!”他特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有救吗?医生!求您一定救救她!”高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哀求。
“当然有救!”老医生语气肯定,“只要坚持正规、全程、足量的治疗,按时按量服用抗结核药物,治愈率在九成以上!你母亲这个情况,预后应该不错!”他话锋一转,神情变得严肃,“但是!这个病,最怕两点:一是断药,二是营养跟不上!药,必须按时吃,一顿都不能落!营养必须跟上,鸡蛋、牛奶、肉,有条件尽量补充!身体底子好了,才扛得住药的副作用,才能好得快!”
他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刷刷写着:“我给你开三个月的强化期用药:异烟肼、利福平、吡嗪酰胺、乙胺丁醇。这是最常用的联合方案。费用……”他顿了一下,看着高远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每个月药费,大概在六十五到七十块左右。加上定期复查拍片的钱……负担不小啊。”
“能开!医生!麻烦您开足三个月的药!”高远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立刻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摞钞票——几乎是他手头所有的现金,整整四百块!这是他准备用于第二批囤货和摊档周转的钱!
他抽出三张“大团结”和一些零钱,将剩下的厚厚一叠,连同那张处方,一起推给医生:“医生,这里是三百七十块!先付三个月的药钱!剩下的复查费,我一定尽快补上!求您了!药,一定要开足!”
老医生看着眼前这个面容青涩、眼神却异常执拗坚定的少年,又看看他手里那叠带着体温的、显然来之不易的钞票,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缴费,而是默默接过钱,仔细清点,然后郑重地在处方上签下名字,盖好章。
“药房在二楼西头。”他把处方和找零递给高远,语气缓和了许多,“小伙子,记住我的话,药,比饭重要!按时吃药,比吃山珍海味都管用!你母亲的命,就攥在你手里了。去吧。”
高远紧紧攥着处方和药单,像攥着救命的稻草,对着老医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冲出诊室。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早期!还有救!这个认知像一道温暖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连日来的焦虑和恐惧。前世母亲咳血而亡、枯槁如柴的画面,在这一刻终于被“能治愈”的希望所取代!
当晚,高远家那盏昏黄的灯泡下。母亲王秀英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织着那件拆了又织、永远也织不完的旧毛衣。织几针,她就忍不住咳几声,声音空洞而压抑。
“妈,医生说,您这就是累着了,加上前阵子着凉,有点气管炎,吃点药,好好补补就没事了。”高远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几盒药,小心地拆掉印着“市人民医院”字样的外包装纸盒(他怕母亲识字或起疑),只留下里面的棕色小药瓶和铝箔板,然后一股脑塞进了墙角那个装米的瓦缸深处,用米仔细盖好。
父亲高建国坐在桌旁的小马扎上,默默地看着儿子的动作,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到那口小小的煤球炉边。炉子上坐着一个小铝锅,水汽氤氲。他揭开锅盖,里面翻滚着两个白嫩嫩的荷包蛋。他用筷子小心地夹出来,盛在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又滴了两滴珍贵的香油,撒上一点点盐花,然后默默地推到高远面前。
“吃吧,长身子。”父亲的声音嘶哑低沉,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高远看着碗里那两个颤巍巍、白生生的荷包蛋,再看看父亲沟壑纵横、写满疲惫却带着一丝笨拙关怀的脸,鼻子猛地一酸。他知道,家里仅剩的几个鸡蛋,母亲都舍不得吃。这碗蛋,很可能是父亲用他珍藏的半包烟,跟哪个工友换来的。他低下头,大口扒拉着碗里粗糙的米饭,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饭碗里,混着米饭的滋味,又咸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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