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阳光毒辣。高远骑着从邻居张叔那里借来的、同样浑身嘎吱作响的“二八”加重自行车,后座上用麻绳牢牢捆着一个沉甸甸的纸壳箱。箱子里,是他今天在银行“狩猎”的成果——总共两千三百元面值的国库券!这是他几乎倾尽所有流动资金换来的“弹药”!
他要去长途汽车站。那里鱼龙混杂,有跑长途的司机,有南来北往的倒爷,是寻找可靠渠道将国库券“南运”的最佳地点之一。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浸湿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但他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
车轮碾过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发出黏腻的声音。拐过一个路口,快到车站广场时——
“高远——?!”
一个清亮中带着惊讶与一丝熟稔的女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猝不及防地从身后传来。
高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捏紧车闸,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单脚支地,回头望去。
路边一棵叶子被晒蔫了的槐树下,停着一辆二六型号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小巧轻便。车把上挂着一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书包。车旁站着一个姑娘,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碎花的确良衬衫,下身是灰色卡其布裤子,脚上一双干净的白色塑料凉鞋。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用红色的玻璃丝线系着。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缝隙,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望着他。
是**林晓雯**。
高远感觉喉咙瞬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在南方工厂流水线上日渐憔悴、最终在同学口中听说婚姻不幸的女人重叠、分离。前世高中三年,她是悬挂在他青春夜空里一轮清冷又遥不可及的明月,成绩永远年级前十,作文总被当作范文诵读,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高考后,她本该去省城追逐梦想,却因父亲工伤瘫痪、家徒四壁,不得不含泪放弃学业,南下广东打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重担。再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年纪比她大许多的广东小老板,婚姻不幸,三十出头就离了婚,独自抚养孩子,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
而现在,她才十八岁。那双眼睛虽然带着生活的重压,却还未被彻底磨灭光彩,清澈得能映出他此刻的狼狈与风尘仆仆。
“晓雯?”高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推着车走近,“你……还没走?”他记得前世她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南下的。
“还没走。”林晓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金粉,“厂里那边……还有些手续,下个月才动身。你呢?”她的目光扫过高远汗湿的额头、沾着灰尘的旧衬衫、以及后座上那个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纸箱,带着探究,“听……听同学说,你没去红星厂报到?天天往外跑,晒得跟炭头似的……是不是……要发财了?”她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也有一丝好奇。
高远摇摇头,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发财?还早着呢。不过……”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快了。”他看着林晓雯,看着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看着她纤细却仿佛承受着千斤重担的肩膀,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非得去南方吗?”
林晓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她低下头,无意识地摆弄着自行车铃铛,那清脆的“叮铃”声在燥热的午后显得格外单薄。“不去怎么办?”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带着浓浓的自嘲,“我爸瘫在床上,厂里赔的那点钱,吃药都不够……弟弟才上初中,学费、生活费……我不去挣钱,这个家……就散了。”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高远沉默了。夏日的蝉鸣在这一刻变得格外聒噪。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姑娘,前世她南下后的种种不幸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他不能再看着她跳进那个火坑!
“别去。”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
“什么?”林晓雯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头。
“我说,别去南方。”高远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坚定,“那不是天堂,是吃人的血汗工厂!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流水线像绞肉机,工资低得可怜,环境脏乱差!你那么聪明,那么喜欢看书,作文写得那么好,你的脑子不该浪费在流水线上拧螺丝!你的手不该被机器磨破!你不该去那里!”
林晓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言辞震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有些发虚:“你……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我没去过,但我比谁都清楚!”高远斩钉截铁,“晓雯,听我的,别去!留下来!”
“留下来?”林晓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点强装的坚强终于崩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锐和委屈,“留下来干嘛?在家等着天上掉钱下来砸死我吗?还是像你一样……”她的目光扫过高远那辆破自行车和沉重的纸箱,“……倒腾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她的话里带着刺,是生活重压下本能的防御。
“跟我干!”高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魄力,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喧嚣。他指了指自己车后座那个沉重的纸箱(当然,他绝不会说里面是什么),“我有想法,有路子!但我缺人手!我们合伙——在百货大楼最热闹的东门口,摆个摊,卖冰镇北冰洋汽水和凉皮!我负责进货、出主意、打通关节,你负责守摊、收钱、招呼客人!利润,我们对半分!”他的计划脱口而出,仿佛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
“你疯啦?!”林晓雯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被羞辱的愠怒,“摆地摊?!高远!我可是重点班的!我……我怎么能去街上吆喝卖凉皮?!你让我……让我爸妈的脸往哪搁?让街坊邻居怎么看?”她的话语里充满了那个年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固有观念和对“个体户”身份的鄙夷与恐惧。
“重点班怎么了?!”高远毫不退缩,反而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林晓雯心底最深的恐惧和迷茫,“林晓雯!1988年了!读书能改变命运,但改变不了你爸瘫痪在床的事实!改变不了你弟弟嗷嗷待哺的现实!更改变不了你现在就要被生活逼着去跳火坑的命运!读书救不了眼前的穷!但是!”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又指向林晓雯,“脑子加上胆子,再加上肯弯下腰去干,就能改变命运!就能让你爸吃得起好药,让你弟弟上得起学!让你自己活得有尊严!摆摊丢人?靠自己双手挣钱,养活家人,有什么丢人的?!比去南方被人当牲口使唤还丢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林晓雯心上。她怔怔地看着高远,看着这个曾经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同班男生。他晒黑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团火焰。他的话语犀利、直接,甚至有些残酷,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她精心伪装的无所谓,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对未来的恐惧和无力。他不再是那个躲在教室后排、只会偷偷看她背影的男生了。他变了,变得陌生,变得……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风吹过,卷起路边的尘土和几片落叶,也吹乱了林晓雯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看着高远被汗水浸透的衣领,看着他眼底清晰可见的血丝,看着他因为用力蹬车而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有他身后那个沉重的、不知装着什么的纸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奇异的悸动同时涌上心头。
“你……你就不怕丢人?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她的声音轻得像呓语,之前的尖锐和愤怒消失了,只剩下迷茫和一丝动摇。
“怕!我当然怕!”高远坦然承认,没有丝毫虚伪,“我也是人,我也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重量,“我更怕我妈死在我前面!我更怕眼睁睁看着家人被穷病拖垮却无能为力!我更怕……怕自己重活一次,还是活得窝窝囊囊!跟这些比起来,丢点面子算个屁!”
“重活一次”四个字,他说得极其自然,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林晓雯并未深究,只当是他情急之下的口误。
林晓雯的心,被那句“怕我妈死在我前面”狠狠撞了一下,剧痛蔓延开来。她看着高远眼中那份深沉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是啊,面子?尊严?在亲人的病痛和生存的重压下,是多么奢侈又可笑的东西!
她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麻花辫的末梢。
高远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多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塞到林晓雯手里:“这是我写的凉皮配方和大概的做法,还有几种调料汁的调配比例。你拿回去看看。”
林晓雯下意识地接住,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几行高远那并不算好看、却极其工整的字迹:
**凉皮制作(简易版):**
1.面粉加水揉成团,醒半小时。
2.面团加水搓洗,洗出淀粉水(白浆),剩下的面筋蒸熟切块。
3.淀粉水沉淀一夜,倒掉上层清水,剩下糊糊。
4.铁盘刷薄油,倒一勺糊糊晃匀,蒸锅大火蒸2分钟起大泡,取出连盘放凉水盆冷却。
5.揭下凉皮,切条。
**调料(关键!):**
***蒜水:**蒜末 盐 凉开水。
***醋汁:**醋烧开 八角、桂皮、香叶(没有可省) 糖一点点。
***辣椒油:**辣椒面 白芝麻 盐,泼热油(油要冒烟)!加几滴醋更香!
***芝麻酱:**稀一点,加点盐和香油。
**配菜:**黄瓜丝、焯水豆芽(奢侈点加面筋、香菜)。
**组合:**凉皮 黄瓜丝 豆芽 面筋块 蒜水两勺 醋汁一勺 辣椒油(看口味) 芝麻酱一勺 盐(尝味)。拌匀!
看着这详尽到甚至有些啰嗦、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秘方”,林晓雯先是愕然,随即一股强烈的、近乎荒诞的笑意冲破了心头的阴霾和沉重,让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高远……你……你这个人……真是……”她笑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手指着那张纸,“……真是疯了!”可那笑声里,却没了之前的鄙夷和愤怒,反而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松和……隐隐的期待?
高远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他知道,有戏了。
“明天早上六点,百货大楼东门。”高远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车轮转动,他回头,眼神锐利,带着不容拒绝的决断,“带着这张纸来!你要是觉得抹不开面子,觉得我疯了,那就别来!我高远,绝不强求!你不来,我就去找别人合伙!”说完,他不再停留,弓着背,奋力蹬着那辆载着“黄金”的破车,朝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冲去,背影在灼热的阳光下,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晓雯的笑声渐渐止住,她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凉皮配方的纸,望着高远远去的背影,心绪如同被狂风搅乱的池水,久久无法平静。这个人……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看看,他到底能疯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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