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市人民医院。
放射科那条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碘酒和淡淡霉味的走廊,光线昏暗。墙壁上斑驳的绿色油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黄的腻子。长条木椅被无数病患和家属的体温磨得发亮,也磨掉了最后一点油漆。
高远攥着刚从那个沉重铅门里递出来的牛皮纸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袋子很轻,里面装着几张冰冷的X光胶片和一张薄薄的报告单,却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母亲王秀英裹着一条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脱线的蓝底碎花棉布头巾,坐在长椅上。她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常年劳作显得粗大。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嘴唇有些干裂。
“妈,你别怕,也别瞎想。”高远挨着母亲坐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医生说了,就是拍个片子看看,刚才那大夫不也说了嘛,可能是支气管炎,老毛病了,养养就好。”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母亲心头的阴霾。
王秀英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空洞,她摆摆手,头巾的碎花随之晃动:“花这冤枉钱干啥?我这身子骨,抗造着呢。往年不也这么咳?开春儿风吹吹,晒晒日头,就好了。”她的话像是在安慰儿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高远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个纸袋。刚才那个戴着玳瑁框眼镜的老医生,把他单独叫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的话,像冰锥一样扎在他心上:“小伙子,你母亲这个片子……右肺下叶这块阴影,边界不清,形态不规则……不太好说。最好尽快做个痰检,查查结核杆菌,有条件再查个血看看。千万不能拖啊!要是拖久了,万一真是结核扩散,或者……是更糟的东西,那可就……”医生没说完,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更糟的东西”,高远比任何人都清楚意味着什么。前世母亲被肺癌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画面,瞬间刺穿了他的记忆。
但他不能慌!绝对不能!他是这个家此刻唯一能站直的脊梁!他必须稳住父母,稳住自己重生后艰难迈出的第一步!
“爸,妈,”高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片子拿到了,咱们先回家。医生让过几天再来看看。妈,回去按时喝我抓的那个中药,别心疼钱。”他小心地扶起母亲。父亲高建国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过来,后座上绑着个用旧棉絮和麻绳缠成的简易“软座”。
“小远,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回?”高建国看着儿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几天儿子早出晚归,神神秘秘,让他心里七上八下,“你又去哪儿?银行?你这几天跑银行跑得比回家还勤!到底在折腾啥?可别给我捅娄子!”
“爸,放心。”高远把母亲小心地扶上自行车后座,确保她坐稳了,才转向父亲,眼神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去办点事,中午一定回家吃饭。我是在挣钱,挣给妈看病的钱,光明正大的钱。”他强调着“光明正大”四个字。
高建国看着儿子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推着车,载着忧心忡忡的妻子,吱吱呀呀地汇入了医院门口熙攘的人流和自行车流中。
高远站在原地,直到父母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市工商银行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时间,就是母亲的命!
【市工商银行储蓄所:纸面上的黄金】
推开工商银行储蓄所那扇沉重的、刷着深绿色油漆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油墨味、劣质香烟味和金属栅栏冰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没有空调,只有几台吊扇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噪音,搅动着沉闷燥热的空气。
大厅里人声鼎沸。几条长龙从柜台前一直蜿蜒排到了门口。人们手里紧紧攥着红色的塑料皮存折、盖着各式公章的汇款单,还有——**一沓沓印着工农兵头像、面额不一的国库券**。焦虑、期待、无奈,各种情绪写在每一张脸上。
高远没有排队,他像一条敏锐的鱼,在拥挤的人群缝隙中穿梭,目光锐利地扫过公告栏。一张崭新的、印着红头的《1988年国库券发行办法》贴在显眼处。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五年期,年息8%……不可在银行柜台直接兑付或交易……但允许个人之间自愿转让……”
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信息就是黄金!他知道,此刻在北上广深那些信息灵通的大城市,这张印着“100元”的纸,黑市交易价格早已悄然突破了面值的30%,并且还在上涨!而这座闭塞的北方小城,绝大多数人还把它当成一张不能吃不能喝、只能压箱底的“死钱”,甚至觉得是负担!
“同志!同志!”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蓝色补丁的蓝布衫老头,颤巍巍地挤到柜台前,手里捏着几张国库券,声音带着哭腔,“俺想问问,这……这国库券,银行能收不?俺老伴住院了,急等着钱救命啊!”
柜台里年轻的女柜员头也不抬,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大爷,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国库券是国家债券,到期才能兑付,银行不负责收,也不负责转让!你想变现,自己找人去!”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一个!”
老头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佝偻着背,攥着那几张在他眼里毫无用处的纸券,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无助,喃喃自语:“这可咋办啊……儿子非说爱国让买……爱国能当饭吃吗……”
机会!
高远立刻不动声色地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老头耳中:“老爷子,您手里有几张?什么面额的?”
老头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普通、面容清秀却眼神锐利的年轻人:“你……你干啥?五张……一百块的。”他下意识地把国库券往怀里藏了藏。
“五百块面值?”高远心中飞快计算,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老爷子,您老伴住院急用钱?这样,您这国库券,我收了。按面值加八十块,五百八十块,现金,现在就能给您。”他说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被汗水微微濡湿、但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深蓝色的“大团结”(十元),墨绿色的“炼钢工人”(五元),更多的是浅棕色的“女拖拉机手”(一元)和一些毛票。这是他这几天像蚂蚁搬家一样,靠着倒卖旧书、熬夜抄写文件、加上昨天在火车站附近低价收来的三张小额国库券快速倒手换来的所有“本金”。
老头彻底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看看钱,又看看高远,难以置信:“多……多给八十?你……你这后生……图啥?这玩意儿……银行都不收!你不怕亏死?”
“我不怕。”高远笑容不变,眼神坦荡,“老爷子,我信国家。国家发行的债券,肯定值钱!只是咱们这儿消息慢,大城市早涨了。您急用钱,我正好需要这个,咱们各取所需,您说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点出五张“大团结”和八张“炼钢工人”,正好五百八十块,塞到老头手里,“您点点。钱货两清。”
老头捧着那叠厚厚的、带着年轻人体温的钞票,手都在抖,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好人……好人呐!谢谢!谢谢!”他像是怕高远反悔,飞快地把五张印着庄严国徽图案的国库券塞给高远,然后紧紧攥着钱,挤出人群,佝偻的背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踉跄。
高远迅速将国库券贴身藏好,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净赚195块!”这只是开始!他清晰地知道,此刻上海的黄牛市场,每百元面值的国库券黑市价已经到了135元!他手里这五百块,只要想办法送到上海,转手就是675块!扣除微不足道的邮寄或托人费用,利润惊人!
这只是他庞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却是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坚实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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