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高家小屋。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高远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暗。
他再次展开了那封神秘的信。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没有任何署名。信纸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廉价横格纸,上面的字迹是用蓝色钢笔写的,端正有力,却刻意改变了书写习惯,看不出端倪:
“高远:你母亲的抗结核药物(异烟肼、利福平、吡嗪酰胺、乙胺丁醇),我已垫付三个月剂量。药存放在南市区‘为民药房’,找陈药师。勿问我是谁,专注眼前事。——X”
这封信是昨天下午,夹在凉皮摊的账本里被发现的。当时如同雪中送炭,解了高远药费告罄的燃眉之急,却也带来了巨大的谜团。三个月药费,近两百块!在这个年代,绝对是一笔巨款!谁会如此大手笔地帮他?又为何要匿名?
高远翻来覆去地看着信纸,对着灯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纹理。突然,他的指尖在信纸背面的右下角,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凹凸感!他心头一跳,立刻将信纸凑到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几乎贴着眼睛仔细查看。
果然!在粗糙的纸张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行用极硬铅笔(可能是H或2H)写下的、极其浅淡的字迹!笔画很轻,断断续续,仿佛写字的人手在颤抖,又像是怕被人发现,写得异常小心:
“去南市药房,找老陈,暗号:‘老槐树下,三更天’。”
老槐树?三更天?!
高远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最隐秘、最不可思议的一扇门!
前世,在他醉酒驾车、撞上护栏、生命弥留的最后时刻,意识模糊中,他反复做着一个相同的、光怪陆离的梦:一棵巨大、虬枝盘曲、仿佛生长了千年的老槐树,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树下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衫、身形佝偻、面容模糊的老人。老人手里捧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小包,颤巍巍地递给他,声音苍老而飘渺,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孩子……拿着……路……还长……”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濒死前的幻觉,是大脑在绝望中编织的荒诞慰藉。
可现在……梦里的场景,梦里的关键元素(老槐树、灰布衫老人、布包),竟然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出现在了一封现实中的匿名信里!成了寻找赠药恩人的线索?!
这怎么可能?!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惊悚和无法言喻的宿命感,瞬间爬满了高远的脊背!煤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疯狂跳动,如同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他死死盯着那行几乎要消失的铅笔字,仿佛要从中看出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他重生的背后,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秘密?那个梦中的老人……是谁?这个匿名的“X”……又是谁?那句“路还长”……仅仅是对他前世的叹息,还是对今生的某种……预示?
1988年8月16日,清晨。
连日的阴雨终于放晴。金色的阳光穿透稀薄的晨雾,温柔地洒在百货大楼东门熟悉的摊档上。“高记凉皮”的木招牌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此刻又被高远细心地用鲜红的油漆重新描了一遍。那四个大字,在朝阳下红得耀眼,红得灼热,如同淬炼过的希望,也如同凝固的血与汗。
摊档前已经排起了小队。高远正熟练地和面、蒸皮。林晓雯在另一口大锅前煮着面筋,氤氲的热气蒸腾着她专注的脸庞。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崭新白纱布口罩的身影,有些拘谨地、慢慢走到了摊档旁边的小板凳前,坐了下来。是高远的母亲,王秀英。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形也瘦弱,但眼神却比往日明亮了许多。她拿起案板上洗好的、翠绿欲滴的黄瓜,又拿起一把高远特意给她准备的、刃口没那么锋利的小菜刀,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切起黄瓜丝来。她的动作很慢,手腕因为虚弱和药物的副作用而微微颤抖,切出来的丝也粗细不均,但她的神情却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工作。
“妈!您怎么来了?快放下!别累着!”高远一回头看到,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想过来阻止。
王秀英抬起头,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弯了弯,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透过口罩有些闷,却异常清晰:“不累。在家……也是闲着。妈……想看看,我儿……是怎么有出息的。”她的目光扫过排队等待的顾客,扫过干净整洁的摊档,最后落在儿子汗津津却充满朝气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高远鼻子一酸,喉咙发哽,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他默默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递给母亲擦手。
林晓雯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停下了搅动面筋的筷子。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幕下,几缕薄纱般的白云悠悠飘过。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温柔地笼罩着小小的摊档,笼罩着切菜的瘦弱母亲,笼罩着忙碌的高远,也笼罩着那块鲜红如血的招牌——“高记凉皮”。
阳光在“高记”那鲜红的漆字上跳跃,反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也落在了王秀英手中那把微微颤抖的菜刀刀锋上,一闪,一闪。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纵然艰难,病痛纵然缠身,但只要双手还在劳作,希望就未曾远离;只要家人还在身边,前路就永远有光。
晨风拂过,带来早市的喧嚣和新一天的生机。高远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凉皮清香、醋汁酸冽和阳光味道的空气,充满了力量。他知道,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谜团,多少风浪,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身后切菜的母亲,为了身边并肩的战友,为了那个在暴雨中投奔他、将名字刻在“远航”上的姑娘,更为了,这晨光中,用血汗和希望浇灌出的、滚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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