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舟在暗沉的水面上无声滑行，橘黄的纸灯笼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指引。船舱内狭小而阴冷，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陈旧气息。陈澹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那是浩然正气内敛到极致形成的护体罡气，隔绝着鬼市通道残留的阴寒侵蚀。顾寻坐在他对面，能清晰地感觉到陈师体内那股磅礴的力量如同被层层锁链束缚的火山，虽然沉寂，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威能，同时，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虚弱。石鼓裂痕加剧的反噬，远比表面看起来严重得多。
顾寻自己则沉浸在内视之中。识海深处，那点“仁”字真意碎片如同微弱的星辰，散发着温暖而坚定的光芒。它并不强大，却异常纯粹，带着一种洗涤灵魂、安抚心神的奇异力量。他尝试着以意念沟通这碎片，感悟其中蕴含的“仁”之真意——爱人、守护、生生不息。每一次意念的触碰，都让他的文骨根基传来一阵舒畅的共鸣，仿佛被温润的泉水滋养。无字竹简在碎片光芒的照耀下，青光流转也变得更加温润灵动，竹简表面那些细微的、与石鼓文神韵相似的纹路，似乎也在缓慢地生长、清晰。
时间在无声的航行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船身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黑水渡，到了。”一个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船头传来。撑船的艄公全身笼罩在漆黑的斗篷里，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枯瘦的手握着船篙。
顾寻扶着陈澹起身，走出船舱。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并非预想中繁华的渡口。这是一片荒凉的河滩，黑沉沉的河水无声流淌，岸边怪石嶙峋，草木稀疏枯败。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不见日月星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与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腐烂尸体般的恶臭！更诡异的是，河滩上散落着不少破败的船只残骸，有的半埋在淤泥里，有的被冲上岸边，如同巨兽的骨骸。残骸之上，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这就是……黑水渡？”顾寻眉头紧锁，体内“心灯”灯焰微微摇曳，传递着强烈的警兆。这地方，死气沉沉，怨念深重，绝非善地。
“哼，鬼市通道的出口，能是什么好地方？”柳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下了船，正一脸嫌弃地拍打着并不存在的灰尘，“黑水渡，古战场，万人坑，冤魂不散，阴气冲天。几百年前这里打过一场大仗，死了十几万人，怨气把河水都染黑了，所以叫黑水渡。平日里除了捞尸的、赶尸的、还有咱们这种走鬼市通道的，鬼都不愿意来。”
他指了指远处河滩上几处冒着袅袅黑烟的简陋窝棚：“喏，那边就是‘拾骨人’的营地。专门捞河里的浮尸，或者捡岸边的骨头，卖给一些修炼邪功的，或者……太学那些研究‘鬼道’的疯子。”
“拾骨人？”顾寻心头一凛。他想起在青州鬼市，柳先生也曾提到过“拾骨人”的交易。
“走吧，别磨蹭了。”柳先生催促道，“此地不宜久留，阴气太重，待久了容易折寿。京城在东边三百里，咱们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再想办法混进去。元晦那老狐狸的眼线，怕是早就撒满京城周围了。”
三人离开河滩，沿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泥泞不堪的小路前行。路两旁是枯黄的芦苇荡，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空气中那股腐臭味时浓时淡，令人作呕。顾寻体内的“心灯”光芒流转，全力抵御着无孔不入的阴寒怨气。他注意到，陈澹的脚步虽然依旧沉稳，但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呼吸也略显沉重。
“陈师，您……”顾寻担忧地开口。
“无妨。”陈澹打断他，声音沙哑却平静，“一点阴气而已。”
就在这时，林晚照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凝重：“等等！”
三人脚步一顿。只见林晚照秀眉微蹙，清澈的眸子望向芦苇荡深处，指尖灵光微闪，似乎在感应着什么。“有东西……在靠近。很多……很杂……带着浓烈的死气和……邪意！”
她话音未落，前方的芦苇丛猛地剧烈晃动起来！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低沉的嘶吼，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中窜出！
那根本不是人！
它们有的浑身高度腐烂，露出森森白骨，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有的则像是被强行拼凑起来的尸块，缝合处流淌着黑绿色的脓液；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副骨架，骨头上覆盖着漆黑的、如同苔藓般的物质，关节扭曲，动作僵硬而迅猛！它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和怨毒的气息，空洞的眼眶死死锁定着顾寻三人，发出无声的嘶吼，如同潮水般扑了过来！
“尸傀！骨妖！”柳先生脸色一变，油腻的算盘瞬间收起，手中那面铜镜青光暴涨！“他娘的！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在这里养了这么多鬼东西？！”
“护住陈师！”林晚照娇叱一声，手中“点翠”已然出鞘！翠绿灵光如同孔雀开屏，瞬间在她身前绽放！笔锋疾点，凌空勾勒！一幅巨大的、由无数锋利竹叶组成的“碧竹剑阵图”瞬息成型，带着凌厉的破空声，迎向扑来的尸潮！
嗤嗤嗤——！
翠绿的竹叶如同无数利剑，狠狠刺入腐烂的躯体、漆黑的骨架！污血飞溅，碎骨崩裂！冲在最前面的几具尸傀瞬间被绞成碎片！然而，后面的尸傀骨妖悍不畏死，踩着同伴的残骸，继续疯狂扑来！数量太多了！
顾寻毫不犹豫，一步踏前，挡在陈澹身前！他眼中毫无惧色，只有燃烧的怒火！这些邪物，亵渎亡者，为祸人间！他体内“心灯”光芒暴涨，识海中无字竹简青光流转！他不再书写文字，而是将全部心神凝聚于那点“仁”字真意碎片之上！
守护！守护身后之人！守护这人间正道！
“仁！”顾寻心中怒吼！他双手食指并拢，指尖凝聚着心灯之焰、竹简青光、以及那点微弱的金色碎片光芒！对着汹涌而来的尸潮，倾尽全力，向前一“推”！
嗡——！
一道并不耀眼、却异常凝练、散发着温暖与净化气息的金色光晕，如同水波般以顾寻为中心扩散开来！
那金色光晕所过之处，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冲在最前面的几具尸傀，腐烂的躯体接触到金光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积雪，发出滋滋的声响！缠绕其上的浓烈怨气与死气迅速消融、瓦解！它们眼中的幽绿鬼火剧烈摇曳，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动作瞬间僵直！虽然没有立刻灰飞烟灭，但那股疯狂的攻击性却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如同被抽走了力量的提线木偶，呆立在原地！
后方的尸傀骨妖也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冲击的势头猛地一滞！它们本能地畏惧着那温暖的金光，发出焦躁不安的低吼，却不敢再轻易上前！
“好小子！”柳先生眼睛一亮，手中铜镜青光化作一道匹练，如同长鞭般横扫而出，将几具被金光定住的尸傀拦腰斩断！“这‘仁’字碎片，对付这些污秽之物，果然有奇效！”
林晚照也精神一振，“点翠”笔锋一转，翠绿灵光更加凌厉，配合着顾寻的金光净化，将尸潮死死挡住！
然而，尸潮的数量实在太多，如同无穷无尽般从芦苇荡中涌出！顾寻的金光虽能净化压制，但范围有限，消耗也极大！他脸色迅速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林晚照的“碧竹剑阵”也渐渐被压缩，翠绿光芒开始黯淡。
“这样下去不行！”柳先生一边挥舞铜镜青光斩杀靠近的尸傀，一边急声道，“这些鬼东西杀不完！背后肯定有控尸的邪修！得把他揪出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芦苇荡深处，突然响起一阵尖锐刺耳、如同指甲刮过骨板的笛声！笛声一起，原本被顾寻金光压制、有些畏缩不前的尸潮瞬间再次狂暴起来！它们眼中的鬼火暴涨，发出更加凄厉的嘶吼，攻势陡然猛烈了数倍！甚至有几具高大的骨妖，顶着金光的净化，挥舞着漆黑的骨爪，狠狠抓向顾寻！
顾寻压力陡增！金光剧烈波动，范围急剧缩小！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体内“心灯”灯焰疯狂摇曳！
“找死！”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澹，眼中寒光一闪！他猛地踏前一步，枯槁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气势！手中那根普通的竹杖高高举起，对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口中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灵魂深处！
“定！”
（儒术神通：言出法随！）
嗡——！
一股无形的、浩瀚磅礴的伟力瞬间降临！整个空间仿佛被冻结！所有扑来的尸傀骨妖，无论动作多么迅猛，都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定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那尖锐刺耳的笛声，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芦苇荡深处，传来一声惊恐的闷哼！显然那控尸的邪修也受到了反噬！
“柳三！去！”陈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得令！”柳先生怪笑一声，身形如同鬼魅般窜出，瞬间消失在茂密的芦苇荡中！速度之快，远超他平日佝偻的模样！
片刻之后，芦苇荡深处传来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彻底沉寂下去。
随着惨叫声消失，那些被定住的尸傀骨妖眼中的鬼火迅速熄灭，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哗啦啦倒了一地，彻底失去了生机。那股浓烈的死气与怨气也随之迅速消散。
陈澹缓缓放下竹杖，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显然刚才那言出法随的一字之威，对他消耗极大。
“解决了。”柳先生的身影从芦苇荡中钻出，手里拎着一个还在滴血的、造型诡异的骨笛，脸上带着一丝不屑，“一个不入流的‘赶尸人’，仗着这破笛子和这万人坑的阴气，想打劫过路的肥羊。呸！也不看看爷爷是谁！”
他随手将骨笛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顾寻松了口气，收回金光，只觉得浑身脱力。他看着满地狼藉的尸骸，又看向脸色苍白的陈澹，心中后怕不已。若非陈师出手，后果不堪设想。这京城之路，果然步步杀机！
“此地不宜久留。”林晚照收起“点翠”，清冷的眸子扫过四周，“血腥气和阴气会引来更多麻烦。”
“走！”陈澹强提一口气，拄着竹杖，率先向前走去。他的脚步更加沉重，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三人迅速离开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河滩。穿过枯败的芦苇荡，前方隐约可见一条官道的轮廓。然而，当他们踏上官道时，却发现气氛更加诡异。
官道上行人稀少，且个个行色匆匆，面带惊惶。路旁原本应该有的茶肆、驿站，大多关门闭户，一片萧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气氛。更令人心惊的是，官道两旁的树林中，不时能看到一些新起的坟茔，有的连墓碑都没有，只插着一根简单的木牌。风中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不太对劲。”柳先生小眼睛眯起，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离京城还有三百里，怎么跟闹了鬼似的？”
顾寻也感觉到了异常。他体内的“心灯”灯焰微微摇曳，传递着一种不安的悸动。他尝试引动文气感知四周，却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稀薄、却异常阴冷的……鬼气？这鬼气不同于黑水渡的怨气，更加精纯，更加……有序？仿佛被某种力量约束着。
“是鬼气。”林晚照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而且……是军队的鬼气！”
“军队的鬼气？”顾寻愕然。
“没错。”林晚照指向官道远处，隐约可见的一处旌旗招展的营寨轮廓，“那营寨上空，笼罩着一股浓烈的、带着铁血煞气的鬼气！阴兵过境？还是……有人在蓄养鬼军？”
她的话如同惊雷，在顾寻耳边炸响！蓄养鬼军？这比邪画师、比尸傀骨妖更加骇人听闻！联想到元晦那冰冷无情的“礼法”之道，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顾寻脑海——难道元晦，真的在训练一支……鬼军？！
陈澹浑浊的眼中寒光闪烁，他望向京城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冰冷：“看来，这京城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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