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深处，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窒息感。顾寻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无边的黑暗中飘荡，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挤压。灵魂深处那被割裂的空洞感，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他恐惧。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将他从混沌中强行拽回现实。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破庙腐朽的梁木和漏风的屋顶。天光微亮，灰蒙蒙地透进来，驱散了昨夜最深沉的黑暗，却驱不散他体内的寒意和虚弱。
他挣扎着坐起身，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低头看去，那卷青碧的竹简就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上面那个殷红的“學”字，光芒已经黯淡了许多，却依旧清晰可见，触手冰凉。昨夜的一切并非噩梦。
魂缺一线，命悬三日。
白衣女子空灵而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确实被永久地夺走了，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如影随形。
三日…只有三日！
求生的欲望如同野火般在绝望的灰烬中燃起。他不能死！家中病弱的母亲还在等他，他寒窗十载的志向还未曾触碰…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青州鬼市…柳先生…
这是唯一的线索。
顾寻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激起一阵咳嗽，却也让他精神稍振。他艰难地爬起身，将竹简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那“學”字残留的微末暖意透过衣衫传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力量支撑。
他踉跄着走出破庙。荒山在晨光中露出贫瘠的轮廓，枯草凝霜，一片萧瑟。辨明方向，他朝着青州城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但他咬着牙，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坚定。
从荒山到青州城，寻常脚程不过半日。对此刻的顾寻而言，却如同跨越千山万水。他走走停停，咳血不止，脸色由蜡黄转为骇人的青白。路过的樵夫见他这副模样，纷纷避之不及，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气。顾寻浑不在意，只是低头赶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日头偏西时，他终于看到了青州城那高大却略显陈旧的城墙轮廓。城门口人流熙攘，贩夫走卒，车马喧嚣，透着一股世俗的烟火气。这熟悉的人间景象，让顾寻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丝，但体内那如跗骨之蛆的空虚感和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又立刻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鬼市…柳先生…在哪里？
他茫然地站在城门口，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鬼市之名，他只在乡野怪谈中听过，据说只在特定的时辰，于阴阳交汇之地开启，连接着生人世界与幽冥缝隙。他一个寒门书生，无权无势，更无门路，如何能寻到这等隐秘之地？
“小哥，算命吗？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啊！”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顾寻转头，看到一个穿着邋遢道袍的干瘦老头，正眯着一双三角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
顾寻摇摇头，不欲理会，转身欲走。
“嘿，别走啊！”老道士一步拦住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我看你身上阴气缠绕，魂光不稳，怕是撞了邪祟，命不久矣了吧？想活命，得找对地方！”
顾寻脚步一顿，猛地看向老道士：“你知道哪里能救命？”
老道士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指：“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嘛…指路费…”
顾寻看着对方贪婪的眼神，心中了然。他摸索着身上，除了几枚早已冰冷的铜板，只有那卷无字竹简。他犹豫了一下，将铜板全部掏出，递了过去。
老道士掂了掂那几枚可怜的铜钱，撇撇嘴，显然不太满意，但看着顾寻那副随时可能倒下的样子，还是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算你小子走运。今夜子时，城南‘柳岸书舍’后巷，第三棵歪脖子柳树下，闭眼默数三声，再睁眼…嘿嘿，能不能进去，就看你的造化了。记住，进去后，少看，少问，别信任何人！”说完，他收起铜钱，转身就钻进了人群，消失不见。
柳岸书舍…柳先生！
顾寻心中一震，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和地点。他不敢耽搁，拖着沉重的身体，朝着城南方向走去。
城南多是些老旧民居和低矮商铺，比城中心冷清许多。顾寻一路打听，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巷子尽头，找到了那间“柳岸书舍”。
书舍门面不大，甚至有些破旧。一块掉了漆的木匾斜斜挂着，“柳岸书舍”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毫无风骨。门口堆着些落满灰尘的旧书，一个驼背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费力地整理着几捆散落的竹简。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身形佝偻，动作慢吞吞的，像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书贩子。
这就是柳先生？顾寻心中有些迟疑。他想象中的“鬼市守镜人”，即便不是仙风道骨，也该有些奇异之处，而非眼前这个市井气息浓厚、甚至有些落魄的驼背老人。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对着那驼背身影，恭敬地作了一揖：“请问，可是柳先生当面？”
驼背老人动作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眼袋浮肿，眼神浑浊，透着一股子常年与市井打交道的精明和疲惫。他上下打量了顾寻几眼，尤其在顾寻苍白得吓人的脸色和嘴角未干的血迹上停留了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买书？”柳先生的声音沙哑，带着点不耐烦，“自己看，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他指了指门口堆着的旧书，又转过身去继续整理他的竹简，似乎对顾寻毫无兴趣。
顾寻心中一紧，连忙道：“先生，小子顾寻，并非为买书而来。昨夜…得人指点，言道唯有先生能解小子三日之厄。”他刻意加重了“三日”二字。
柳先生整理竹简的手停了下来。他再次转过身，这次看得更仔细了些，那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顾寻的皮肉，直视他灵魂深处那残缺的部分。片刻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市侩：“哦？指点？谁指点的？老头子我可不记得认识什么能掐会算的高人。”
顾寻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是一卷竹简…和一位白衣女子。”
柳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浑浊的眼中精光暴涨，如同沉睡的猛兽骤然睁开了眼睛！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顾寻，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但这股压力来得快，去得也快，柳先生又恢复了那副市侩懒散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竹简？白衣女子？”柳先生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啧，麻烦，大麻烦。”他摇着头，重新弯下腰整理竹简，嘴里嘟囔着，“老头子我就是个卖旧书的，哪管得了什么三日之厄、五日之灾的？你找错人了，走吧走吧。”
顾寻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得出柳先生是在推脱。他咬了咬牙，再次深深一揖：“先生！小子自知唐突，但性命攸关，恳请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小子…在所不惜！”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决绝的颤抖。
柳先生停下了动作，背对着顾寻，沉默了片刻。巷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旧书页的哗啦声。
“代价？”柳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顾寻，“小子，你可知你现在的状况？魂缺一线，如风中残烛，别说三日，就是三刻，也未必撑得过！你这条命，现在最不值钱，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顾寻脸色惨白，却挺直了脊梁，迎上柳先生的目光：“小子身无长物，唯有此身，此志！若先生能救我性命，此生愿为先生驱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驱策？”柳先生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老头子我半截身子入土了，要你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子驱策何用？”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在顾寻身上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最终落在了顾寻那双虽然枯瘦却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上。
“罢了罢了，”柳先生摆摆手，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看你小子还算有几分硬气，又是‘那位’指引来的…老头子我就破例做笔亏本买卖吧。”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随手丢给顾寻。
顾寻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凉沉重，竟是一盏灯。灯身是粗糙的青铜所铸，布满了绿色的铜锈，样式古旧，灯盏里没有灯油，只有一小截焦黑蜷曲的灯芯。灯身上似乎刻着些模糊的纹路，但被铜锈覆盖，看不真切。
“拿着。”柳先生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市侩，“这是一盏‘引魂灯’，里面存了点微末文气，能让你暂时稳住魂魄，不至于立刻散架。也能让你感应到…一些东西。”
顾寻紧紧握住这盏冰冷的青铜灯，果然感觉到一丝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从灯身传入掌心，顺着经脉缓缓流淌，虽然无法填补灵魂的空洞，却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暂时维系住了那摇摇欲坠的魂魄，让他胸口的憋闷和虚弱感减轻了一丝。
“多谢先生！”顾寻心中涌起一丝希望。
“别急着谢。”柳先生打断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这灯是借你的，要还的。至于救你的法子嘛…”他拖长了语调，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日之内，去鬼市里，给我弄来一颗‘百年怨鬼之心’。”
“百年怨鬼之心？”顾寻倒吸一口凉气。怨鬼本就凶戾，百年怨鬼更是厉鬼中的厉鬼，其心核蕴含的怨毒阴气足以让寻常修士退避三舍！让他一个半死不活、刚摸到修行门槛的书生去取这等凶物，无异于送死！
“怎么？怕了？”柳先生嘿嘿一笑，露出黄牙，“怕了就趁早滚蛋，省得脏了老头子的地方。这灯，你也还我。”说着作势要拿回青铜灯。
顾寻猛地后退一步，将青铜灯死死护在怀里，眼神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我去！”
“好！”柳先生一拍大腿，“有胆气！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鬼市凶险，远超你想象。进去之后，生死自负。三日后的子时，还是这里，我等你。拿不来鬼心，你这盏灯里的文气耗尽，魂飞魄散，可别怪老头子我没提醒你。”他指了指顾寻手中的青铜灯，“这灯能指引你找到鬼市入口，也能让你在鬼市里感应到那怨鬼之心的气息。至于怎么取…嘿嘿，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记住，在鬼市里，交易就是规则，别信任何人，也别欠任何人情！”
说完，柳先生不再理会顾寻，转过身，继续慢吞吞地整理他那堆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旧书和竹简，仿佛刚才那番关乎生死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顾寻紧紧握着那盏冰冷的青铜引魂灯，感受着其中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文气，如同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对着柳先生佝偻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朝着巷子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三日之期，百年鬼心，还有那神秘莫测、凶险万分的鬼市…前路茫茫，九死一生。
“一笔落下鬼神惊，字字皆是心头血！”少年低哑的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城南的歪脖子柳树在暮色中张牙舞爪，如同通往幽冥的门户。子时将近，阴气升腾。顾寻站在第三棵柳树下，闭目凝神，默数三声。
一…二…三！
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变幻！那条破旧冷清的小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灯火通明、光怪陆离的长街！
青州鬼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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