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钝刀刮骨,呜咽着掠过青州以北的荒山野岭。残冬的最后一丝暖意,早已被这无情的寒风撕扯得粉碎,只余下刺入骨髓的冰冷,沉沉地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大幔帐,沉沉地垂落下来,将起伏的山峦、枯槁的林木、以及山坳深处那座孤零零的破败土地庙,尽数吞没进一片死寂的墨色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的嘶吼,以及…那破庙中,一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的昏黄光亮。
光,来自半截残烛。
烛身焦黑扭曲,插在一个倾倒的香炉里,炉内积满了冰冷的香灰和尘土。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疯狂地跳跃、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每一次摇曳,都牵动着庙内唯一生灵的心弦,仿佛下一刻,这最后的光明就会被无边的黑暗彻底掐灭。
烛光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映出一个蜷缩在神龛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单薄身影。
顾寻。
一个十六七岁的寒门少年。身上那件粗布单衣,早已洗得发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补丁叠着补丁,针脚粗糙,却依旧难掩其下透出的嶙峋瘦骨。蜡黄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唇干裂,布满了细小的血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痛。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那是长期饥饿与病痛折磨的印记。
唯有那双眼睛。
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亮得惊人,如同两颗被投入寒潭的黑曜石,死死地盯着摊在膝头的一卷残破书册——《论语》。书页泛黄卷曲,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已被翻阅过无数次。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却被他用炭笔小心地描摹过。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少年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的咸腥和撕裂般的痛楚。他念得很慢,很吃力,仿佛每一个音节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打断了他的诵读。瘦削的肩膀如同狂风中的枯枝般剧烈耸动起来,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瞬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滴滴答答,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梅。
寒毒入骨,药石罔效。家中早已一贫如洗,连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也换了半吊钱,抓来的药却如同泥牛入海,不见半点起色。这卷从邻村老秀才那里借来的《论语》,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挣扎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执念。仿佛只要还能念出圣贤的微言大义,就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
庙外,风声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枯枝败叶被狂风卷起,噼噼啪啪地抽打着腐朽的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更远处,几声凄厉的鸦啼,如同丧钟般划破死寂,带来不祥的预兆。
顾寻知道,这荒山野庙,入夜后便是魑魅魍魉的乐园。阴气最盛的子时,更是百鬼游荡之时。但他无处可去,也无钱买那驱邪的符箓。他只能靠着这点微末烛火,靠着胸中一点未冷的书生意气,靠着圣贤文字中蕴含的、或许虚无缥缈的浩然正气,硬撑着,与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对抗。
“呼——”一阵更加猛烈的阴风猛地从庙门破损的缝隙中灌入!残烛的火苗疯狂跳动,骤然缩成一点微弱的蓝芯,几近熄灭!庙内温度骤降,一股透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百倍!
顾寻下意识地拢紧衣襟,却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他猛地抬头!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只见庙门口那尊早已斑驳脱彩、泥胎塑成的土地神像,那张模糊不清、带着几分慈祥的脸上,竟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爬上了神祇的面容!
裂纹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泥灰簌簌落下!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那泥塑神像竟从中间轰然崩裂!碎石泥块四溅,烟尘弥漫,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庙宇!
顾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待烟尘稍散,他惊恐地发现,神像底座崩裂处,竟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洞中,静静地躺着一卷东西。
那是一卷竹简。
通体青碧,仿佛刚从山涧采下的新竹,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这破败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竹简两端用不知名的黑色丝线系着,简身之上,空无一字。
无字竹简?
顾寻心中惊疑不定。荒山破庙,神像崩裂,内藏无字竹简…这绝非吉兆!但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却从那竹简上散发出来,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他。是好奇?是绝望中的一丝妄念?还是…某种宿命的牵引?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到那冰凉的竹片。
就在触碰的刹那,指尖一阵刺痛。方才咳血时沾染的血迹,竟不知何时渗入了竹简的缝隙!
嗡——!
竹简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光芒瞬间充斥了整个破庙,将残烛的微光彻底吞没!顾寻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从竹简传来,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抽离出去!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青光之中,那原本空白的竹简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古朴苍劲的篆文,每一个字都仿佛由流动的碧玉雕琢而成,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以魂易字,文骨始生。”
八个大字,如同烙印,深深镌刻进顾念的脑海。与此同时,庙外那原本只是呜咽的风声,陡然变得尖锐凄厉起来!无数道扭曲的黑影在破窗外疯狂攒动,发出贪婪而兴奋的嘶嚎,仿佛嗅到了绝世珍宝的气息!阴冷的鬼气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灌入庙内,烛火瞬间熄灭!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地扼住了顾寻的咽喉!
逃!必须逃出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虚弱。顾寻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他看着手中青光流转、仿佛活物般的竹简,又看着窗外那密密麻麻、择人而噬的鬼影,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从心底涌起。
他猛地将竹简摊开在地,染血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按在首片空白的竹简之上!
写什么?写什么才能救命?!
电光火石间,《论语》开篇的第一句话涌入脑海——“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第一个字!学!
顾寻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空白竹简上,狠狠划下第一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學!”
一个殷红刺目的“學”字,在青碧的竹简上骤然成型!
字成刹那,异变陡生!
那血红的“學”字猛地爆发出璀璨的金光!金光并非温暖和煦,而是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之气,如同无形的利剑,以顾寻为中心,轰然向四周扩散!
“嗷——!”
窗外密密麻麻的鬼影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靠近窗口的几道黑影瞬间如同冰雪消融,化作几缕黑烟消散。更多的鬼影则惊恐万状地后退,在金光照射下扭曲变形,发出不甘的嘶鸣,却再也不敢靠近破庙分毫。
破庙内,阴冷刺骨的鬼气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厚重、令人心神安定的气息。那是文字的力量,是圣贤道理的光芒!
然而,顾寻却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灵魂深处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虚弱,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永久地割裂、带走了。
“咳咳…咳…”鲜血再次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比之前更多,更红。他感觉自己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灯,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之际,那卷散发着柔和青光的竹简上方,空气微微扭曲,一道虚幻的身影缓缓凝聚。
那是一个女子。白衣胜雪,身形窈窕,面容却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流动的水雾之中,唯有那双眸子,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却又深邃得如同亘古的星空,平静地注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
“魂缺一线,命悬三日。”女子的声音空灵缥缈,不带丝毫情感,如同玉石相击,“欲活,寻青州鬼市,柳先生。”
话音落下,白衣女子的身影连同那卷竹简的青光,一同缓缓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破庙内,只剩下那半截早已熄灭的残烛,一地狼藉的泥块,以及倒在地上、气若游丝的顾寻。
唯有那个以血写就、烙印在竹简上的“學”字,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金光,如同黑夜中最后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照亮了少年苍白的面容,也照亮了他眼前这条以魂魄为薪、文字为骨的不归路。
荒村寂寂,寒风依旧。破庙之内,少年指间残留的血迹与竹简上殷红的“學”字相互映衬,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开端。
“血染竹简非墨痕,一字初成魂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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