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上岸,带着冰冷刺骨的湖水和窒息般的沉重感。顾寻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非藏经洞那摇曳昏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魂灯火光,而是透过简陋木窗棂洒下的、带着清晨凉意的熹微晨光。他正躺在白鹿书院弟子舍一间素净得近乎简陋的房间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却带着阳光气息的薄被。
喉咙干得发痛,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他试图撑起身子,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源自四肢百骸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感瞬间将他按回原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刺痛,仿佛那里被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藏经洞的经历,那深入骨髓的阴寒、魂灯灼烧般的温暖与随之而来的撕裂感、以及识海中翻腾不休的“文字狱”炼狱景象——被腰斩的儒生拖着半截残躯在血泊中爬行,口中吟诵着破碎的圣贤文章;堆积如山的典籍在烈焰中扭曲、蜷缩,发出噼啪的爆响,仿佛文字本身在哀嚎;无数墨色的文字如同活过来的蛆虫,在焦黑的土地上蠕动、组合成充满怨毒的诅咒……这一切并非噩梦,而是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真实印记,每一次回想都让他灵魂战栗。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目光落在食指上。那里,曾被“问心桥”无情切断的指尖,如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角质,像新生的嫩芽,透着一种异样的坚韧与苍白。指尖传来微弱的、近乎麻痹的触感。这是陈师以魂灯秘法,融合了某位不知名先儒遗骨的力量为他重塑的“文骨”雏形。他能感觉到,这新生的指尖内,蕴含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与他体内那盏摇曳的“心灯”隐隐呼应。
代价是沉重的。他欠下了一份几乎无法偿还的恩情——陈师燃烧魂灯为他续命,这绝非寻常代价。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那盏位于书院深处、由陈师掌管的古老魂灯之间,多了一条无形的、却异常坚韧的纽带。这纽带维系着他的生命,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生命的脆弱与背负的责任。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是,体内多了一盏属于自己的“心灯”。这灯焰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灯油便是他自身的魂魄精元。它能暂时压制那“三日死限”的诅咒,却也意味着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一旦灯油耗尽……
“静之,醒了?”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关切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驼背的柳先生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他依旧是那副市侩书贩的模样,破旧的葛布衣衫,腰间挂着个油腻腻的算盘,眼神却在顾寻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陈老头说你命硬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阎王爷暂时还收不走。不过嘛,”他走近床边,将粥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刻薄的语气一如既往,“你这身子骨,现在比刚孵出来的小鸡仔强不了多少,一阵风就能吹散架喽。”
顾寻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被柳先生枯瘦却有力的手按住。“省省力气吧,小子。书院规矩,晨读不可废。陈老头交代了,你今日不必去讲堂,去后山‘墨池’边静坐即可。感受天地间的‘文气’,尝试引动你体内那点微末的‘骨力’。”柳先生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记住,你现在是‘识字’境,连门槛都没摸热乎,别好高骛远,想着一步登天。这碗‘养魂粥’,用了三味老山参须、半钱雪魄莲子,还有几味固本培元的药材,值三钱银子,记你账上。”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顾寻眼前晃了晃。
看着柳先生佝偻着背、慢悠悠晃出门外的背影,顾寻默默端起那碗药粥。粥色微褐,散发着浓郁的药材香气,其间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的气息?他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涩的喉咙,一股暖流缓缓在冰冷的胃腹中散开,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识海中那些翻腾的、带着血腥味的文字幻象稍稍平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渐消。
他想起在魂灯摇曳、光影明灭中,陈师那张枯槁却异常严肃的脸,以及那句低沉却重若千钧的嘱托:“活下去,找到‘石鼓’。”石鼓,儒门圣器,镇压文脉气运,传说中承载着上古圣贤真意的存在。它是解开自己身上“三日死限”的唯一希望,也是陈师不惜损耗魂灯为他续命的根本原因。这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支撑着他强忍着药粥的苦涩,一口一口地咽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墨池,位于白鹿书院后山一处僻静的山谷深处。山谷三面环山,古木参天,藤萝垂挂,鸟鸣幽涧。谷底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巨大石坪,中心凹陷处,蓄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墨黑色液体。池水并非真正的墨水,却比最浓的墨汁还要深沉,仿佛凝固的夜色。据说这是书院千年积累,历代学子在此涤笔洗砚,沉淀了无数文思、墨韵、顿悟的灵光,也混杂着失意者的怨怼、落榜者的执念、乃至走火入魔者溃散的魂力精华所在。池边怪石嶙峋,形态各异,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历代先贤、书院大能留下的箴言警句、感悟心得。字迹或遒劲如龙蛇盘踞,或飘逸似流云清风,或古朴若龟甲兽骨,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书写者当时的心境与对“文”的理解,形成一片独特的“石林碑海”。
顾寻按照指引,在墨池边一块相对平整、刻着“静水流深”四个古篆大字的青石上盘膝坐下。清晨的山谷,雾气氤氲,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他闭上眼,摒弃杂念,尝试静心凝神,感受陈师所说的弥漫于天地间的“文气”。
起初,只有一片沉寂。山风拂过嶙峋的石壁,带来细微的呜咽,如同低沉的诵经声;雾气在墨黑的池面上缓缓流动,无声无息,仿佛一幅流动的水墨画。他努力回忆着幼时开蒙所学的《千字文》篇章,试图引动识海中那卷神秘的无字竹简。竹简依旧沉寂,如同死物,仿佛昨夜在藏经洞面对“文字狱”幻象时那瞬间的悸动只是错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心神在寂静中渐渐沉静,却又因毫无所获而滋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浮躁。就在这心神略有松懈、意念稍显散乱之际,异变陡生!
身下那刻着“静水流深”的青石,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的山风雾气,而是直透骨髓,仿佛有无数冰冷、尖锐的针尖瞬间扎进他的皮肉,顺着经脉、骨骼的缝隙逆流而上,直冲识海!与此同时,原本平静如镜、倒映着山谷晨光和雾气的墨池,池面竟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剧烈地翻腾起来!
“咕嘟…咕嘟…”黑色的墨液疯狂地翻滚着,鼓起一个个巨大的、粘稠的气泡,破裂时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旧墨臭,其间更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积血腐烂后又混合了怨念的腥气!池边的雾气瞬间变得粘稠、阴冷,如同活物般缠绕在他周身,丝丝缕缕,带着湿滑冰冷的触感,如同无数条来自深渊的手臂,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试图将他拖入那深不见底的墨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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