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繁华,在白鹿书院那扇古朴厚重的山门前戛然而止。书院依山而建,层叠的飞檐隐于参天古木之间,悠远的晨钟暮鼓涤荡着尘世的喧嚣,自有一股隔绝红尘、沉淀文思的清静之气。然而,这份历经千年沉淀的宁静,在顾寻墨池遇险后的第三日清晨,被一阵急促、凄厉、如同丧钟般的锣声彻底撕裂。
“祸事!祸事啊!西城李员外家的小姐……她、她……”一名负责书院日常采买的杂役,连滚带爬地冲进山门,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只剩下满眼的惊骇欲绝。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白鹿书院弟子间激起轩然大波。惊疑、愤怒、忧虑的情绪在回廊庭院间弥漫。书院镇守青州文脉,护佑一方安宁,如今城中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无异于在书院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青州城西,富商李员外府邸。
往日里门庭若市、彰显着富贵气象的朱漆大门此刻紧紧关闭,门前围满了神色惊惶、指指点点的百姓和身着皂衣、面色凝重的衙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恐慌,以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那味道很淡,却异常诡异,混杂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皮革在阴暗角落捂了多年后散发的腐朽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顾寻作为新晋弟子,且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本无资格参与此类涉及凶案的俗务。但陈澹似乎有意历练,指派了几名年长稳重、修为在“炼字”境初期的弟子前去协助官府调查,并点名让顾寻“随行见识,体察世情”。
踏入李府那高门大院,那股诡异的气息更加浓重,仿佛无形的蛛网缠绕周身。府内仆役个个面无人色,眼神躲闪,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动了什么。引路的管家是个干瘦的老者,此刻佝偻着背,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小姐……小姐就在闺房……老爷夫人受惊过度,昏厥数次,实在不便见客……诸位仙长,请、请……”
推开那扇雕花精美、散发着淡淡檀香的闺房门扉,饶是顾寻经历过藏经洞的阴森恐怖、墨池的怨气反噬,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没有预想中的血腥狼藉,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房间整洁得近乎诡异。紫檀木的梳妆台上,胭脂水粉、珠钗玉簪摆放得整整齐齐;靠窗的绣架上,一幅半成的牡丹图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显见主人绣工精湛;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少女闺房特有的、混合了花香与墨香的清新气息。然而,在房间中央那张铺着锦被的绣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形。
那已不能称之为“人”。
那是一张极其精美、薄如蝉翼的“人皮”!五官清晰,眉眼如画,肌肤细腻,甚至睫毛都根根分明,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表情。人皮被完整地、毫无破损地剥离下来,平铺在锦被之上,内里空空如也,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没有内脏,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彻底掏空、吸食殆尽,只留下这薄薄的一层皮囊,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制作精良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偶,无声地诉说着极致的恐怖。
“画……画皮妖!”一名同行的、名叫赵铮的书院弟子,声音发颤,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恐惧。他脸色铁青,握着腰间佩剑(书院弟子佩剑多为装饰或施展某些文咒的媒介)的手微微发抖。
(恐怖氛围营造:精致华美的闺房与中央那具空荡、精美却毫无生气的人皮形成极致反差,无声的整洁与极致的缺失,比任何血腥场面更能激发心底的寒意。)
顾寻强忍着强烈的不适和翻腾的胃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并非仵作,但此刻,他体内那卷无字竹简,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不是对危险的预警,更像是对某种……残留“痕迹”的感应,如同磁石对铁屑的吸引。
他凝神静气,尝试调动丹田处那微薄的“骨力”,以及识海中那盏摇曳的“心灯”之力,小心翼翼地集中于双眼。眼前的景象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纱揭开,变得更加清晰。在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人皮表面,他“看”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流动的“墨迹”?不,不是墨迹,更像是一种流动的、带着阴冷刺骨气息的“纹路”,如同活物般在人皮上缓缓游走、扭曲、并逐渐消散。而在人皮周围的空气中,则残留着一种极其稀薄、却异常独特的“意韵”——非鬼非妖,没有寻常邪祟的污秽腥臭,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美感”,仿佛……一幅刚刚完成的、以鲜活生命为代价绘就的绝世画作?这“画意”中蕴含的冰冷与对生命的漠视,让顾寻灵魂深处都感到一阵寒意。
“好狠毒的手段!好邪门的妖气!”赵铮师兄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此等邪术,闻所未闻!绝非寻常鬼物所为!定是修炼邪法的妖人!”
“不是妖气。”一个清冷悦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的女声,如同冰珠落玉盘,突兀地从门外传来。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雅青衫、身背一个狭长古朴画筒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颜清丽,不施粉黛,眉眼间带着一股子书卷气的沉静,却又隐含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英气。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此刻正微微眯起,目光如炬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掠过梳妆台,掠过绣架,最终,如同精准的箭矢,牢牢锁定在绣榻上那张惊悚的人皮之上。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凝重、审视,以及……一丝深藏眼底、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画意’。”女子缓步走进房间,步履轻盈,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行走在无形的画布之上。她无视了众人惊疑、警惕乃至敌视的目光,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表象的恐怖,直接落在那些顾寻刚刚感应到的、正在空气中缓缓消散的阴冷纹路之上。“一种被扭曲、被玷污、充满了邪欲的‘画意’。以生灵精魄为颜料,以人皮为画布……这是‘画皮’之术的变种,但施术者,”她顿了顿,声音更冷,“绝非山野妖魔,而是……执笔的‘人’。”
她走到人皮前,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因恐惧而后退,反而蹲下身,距离那惊悚之物不过尺许。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并未触碰那张薄如蝉翼的皮,只是在距离人皮寸许的空中,如同抚琴般,虚点了几下。指尖似乎有微不可查的、近乎透明的灵光一闪而逝。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冰冷、扭曲的“画意”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在她指尖汇聚、盘旋,最终凝成一丝极淡的、灰黑色的气流,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在她指尖扭动。
“丹青引·观微。”女子低声自语,指尖那缕灰黑气流如同活物般扭动、挣扎,似乎在向她传递着某种混乱而邪恶的信息。她的眉头越蹙越紧,清丽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顾寻心中剧震。丹青引?这名字……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但这女子身上散发的气息,空灵中带着坚韧,以及她辨识“画意”、凝聚邪气的手段,绝非寻常修士或江湖术士。他体内的竹简,对女子指尖那缕灰黑气流产生了明显的排斥感,竹简表面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青光。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凶案现场?此乃官府与书院共查之地!”赵铮师兄回过神来,厉声喝问,手已按在了剑柄上。其他弟子也纷纷戒备。
女子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最终落在顾寻身上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仿佛察觉到了他体内竹简那瞬间的异动,但很快便移开视线。她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羊脂白玉牌,玉质温润,上面以极其精细的刀工刻着一支古朴的毛笔和一缕袅袅升腾的青烟图案,图案下方有两个古篆小字——“引真”。
“林晚照,游方画师。”她声音清冷,如同山间冷泉,“追踪此邪画之术,自云州而来。此案,”她目光扫过那张人皮,语气斩钉截铁,“非尔等书院弟子或官府衙役所能解决。那邪物……或者说,那执笔的‘画师’,仍在城中。下一个目标,随时可能出现。”
她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狂妄!”赵铮师兄怒极反笑,“我白鹿书院镇守青州文脉,斩妖除魔,护佑一方!岂容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此大放厥词?此等邪祟,自有书院……”
“她说的没错。”顾寻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打断了赵铮的话。他指向人皮上那些几乎消散殆尽的阴冷纹路,又看向林晚照指尖那缕兀自扭动的灰黑气流:“这里残留的,不是妖气鬼气,而是一种……被污染的力量,与‘文’有关,却又截然不同,充满了邪欲与对生命的亵渎。”他看向林晚照,目光坦诚而坚定,带着对“道理”的执着:“书院弟子顾寻,愿闻其详。此等邪物,祸乱人间,残害无辜,书院责无旁贷。林姑娘能辨识此物,必有倚仗,还请指教。”
林晚照看着顾寻,清冷的眸子里讶异之色更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书生体内那股微弱却异常坚韧、如同初生竹笋般的力量,以及那股力量核心处,一盏虽微弱却顽强燃烧、散发着守护与执着意念的“心灯”。更让她触动的是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然和对“道理”近乎固执的坚持。她指尖微动,那缕灰黑气流如同被掐断的线,悄然散去,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
“此地残留的‘画意’指向城东。”林晚照言简意赅,不再理会赵铮等人,目光直视顾寻,“邪画师以‘美’为饵,以‘欲’为引。贪恋美色者,自负才情者,痴迷收藏奇珍异画者,皆为其目标。下一个受害者,很可能就在其中。”
她顿了顿,看着顾寻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若书院真欲插手,需寻其‘画魂笔’所在。此笔乃邪术核心,以怨为墨,以魂为毫,是剥离人皮、禁锢精魄的邪器。找到它,或能阻止下一场惨剧。”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房间,望向城东的方向,声音低沉了几分,“此笔……非青州之物,其上沾染的气息,带着……京城的朱紫
顾寻心中凛然,如同被冰水浇透。画魂笔?京城?朱紫贵气?这背后,是否也缠绕着那石鼓裂痕的阴影?是否与那位高居庙堂、以“礼法”治国的太学首座元晦有关?寒意从脊椎骨升起,但随即被一股更强烈的愤怒与责任感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对着林晚照,这个初次见面却显得神秘而强大的女子,郑重地拱手,腰背挺得笔直:“请林姑娘指点迷津。书院弟子,当仁不让!纵使龙潭虎穴,亦当一往无前!”
林晚照看着顾寻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然,看着他体内那盏虽微弱却如同风中劲草般顽强燃烧的“心灯”,沉默了片刻。山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拂动她额前的几缕青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邪画师行踪诡秘,画意残留将散。事不宜迟,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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