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南京城上空积压着令人窒息的闷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巨变的降临。紫禁城内，药石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恐慌，在每一处宫阙间弥漫。乾清宫内，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生命烛火，已在风中摇曳至最后时刻。
朱允炆跪在龙榻前，紧紧攥着祖父枯槁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拉住那正急速流逝的生命。泪水早已流尽，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噬心的恐惧将他吞噬。外殿，古潼如同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像，面色沉静如水，但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耳听八方，确保这权力交替前最危险的时刻，不会生出任何乱子。
夜半，暴雨倾盆而下，电蛇狂舞，雷声震耳欲聋。就在这天地仿佛都要崩塌的时刻，朱元璋猛地睁开了眼，回光返照的锐利目光如同最后一道闪电，死死钉在朱允炆脸上。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挤出破碎的遗训：
“防……藩……”“古潼……用……防……”“若事不可为……可……”
最终的话语未能说完，他眼中最后的光彩骤然熄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手臂沉重地垂落。大明王朝的基石，轰然倒塌。
“皇祖父——！”朱允炆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嚎，整个人扑倒在冰冷的龙榻上，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
几乎在哭声响起的瞬间，古潼动了。他没有冲向寝宫，而是如同鬼魅般疾步而出，找到值守宫禁的心腹将领和宦官，声音冷冽如冰，斩钉截铁：“陛下宾天！即刻封锁所有宫门、城门！严格控制消息，尤其北向驿道，许进不许出，飞鸟亦不得过！有擅传消息、窥探宫禁者，立斩！”他以绝对的冷静和权威，瞬间将悲伤的宫殿化为铜墙铁壁，为朱允炆争取着最宝贵的时间。
（二）
尽管封锁严密，但帝王驾崩的惊雷终究无法被完全掩盖。几匹快马还是冲破了雨幕和封锁线，将改变天下格局的消息带向北方。
北平，燕王府。
接到密报的朱棣，身形猛地一晃，脸上瞬间血色尽失。纵然对父皇晚年冷酷的手段心怀怨望，但血脉深处的连接骤然断裂，带来的冲击和悲痛依旧真实而剧烈。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再睁开时，那悲痛已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炽热的野望所覆盖。
他看向身旁静立如毒蛇、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的道衍。
道衍眼中跳动着幽绿的光芒，声音因兴奋而愈发沙哑：“王爷，天命已至！朝廷被奸佞把持，隔绝宗亲，此乃伪诏！王爷当顺天应人，兴义兵，入京清君侧，诛杀齐泰、黄子澄等祸国奸臣，以安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以正朝纲！”
朱棣重重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墨乱跳，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各卫所即刻起进入战备，粮草军械务必充足！联络宁王、谷王旧部，许以重利！记住，我等非是谋逆，是奉天靖难，铲除朝中奸邪，拱卫大明社稷！”
北地的战争巨兽，在悲伤的掩饰下，发出了低沉而危险的咆哮。
（三）
南京，奉天殿灵堂，白幡垂落，哀声日夜不息。
朱允炆身披粗麻重孝，跪在灵柩前，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他拒绝了一切劝食进水，整整三日，只是那般僵直地跪着，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一同献祭。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孝服更显空荡，脸色苍白得透明，唇瓣干裂出血丝，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极致的痛苦。齐泰、黄子澄等人轮番苦劝，甚至以江山社稷相逼，皆无功而返，心急如焚。
古潼以强大的意志力压制着内心的焦灼，冷静处置着雪片般飞来的政务，维持着朝廷机器的运转，但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那个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的身影上。第三日深夜，眼见朱允炆气息愈发微弱，他眼底最后一丝冷静终于被彻底击碎。
他大步上前，不顾朱允炆微不可察的抗拒和周围官员惊愕的目光，用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朱允炆浑身无力，几乎完全依靠着他的支撑，被半抱着带离了哀声不断的灵堂，步入一间烛火昏暗的僻静偏殿。
殿内空气清冷，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明明灭灭。一张小案上，摆放着几样清爽小菜和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米粥——显然是古潼提前吩咐准备的。
“殿下，必须吃一点。”古潼的声音因三日来的紧绷和担忧而异常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朱允炆无力地偏过头，涣散的目光没有焦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声音气若游丝：“……拿开……朕……吃不下……”
古潼端起那碗温粥，舀起一勺，耐心而固执地递到他唇边。
朱允炆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睫下汹涌而出，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古潼的手背上，灼得他心脏骤缩。
“……都走了……”朱允炆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绝，“皇爷爷也走了……这世上……就真的只剩朕……一个人了……”
他像一只被雨打湿、无家可归的幼兽，颤抖着，脆弱得不堪一击。那巨大的悲伤和依赖，那全然将他视为最后支柱的眼神，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古潼所有的伪装、理智和坚守！
看着那不断滚落的泪珠，看着那苍白脆弱却死死揪住他心底最软处的容颜，古潼脑中那根紧绷到了极致的弦，嗡然断裂！
什么君臣纲常！什么世俗礼法！什么未来险阻！在这一刻，全都化为灰烬！
他猛地放下碗勺，双手近乎颤抖地捧起朱允炆泪湿的脸颊，在对方因惊愕而微微睁开的、蒙着水汽的茫然目光中，带着一种绝望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深深地吻上了那带着咸涩泪痕的干裂嘴唇！
这是一个超越了所有界限的吻，充满了压抑数年的炽热爱恋、疯狂占有的欲望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将自己深藏的灵魂、所有的恐惧与渴望，毫无保留地、粗暴地呈现在朱允炆面前。
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偏殿内死寂无声，只剩下两人混乱交织的呼吸和那个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吻。
世界的规则，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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