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后，朱元璋虽未彻底放权，却有意将更多棘手的实际政务抛向东宫。这既是历练，也是考验，他要亲眼看看自己选的这个继承人，和他精心为其配备的班底，究竟有多少斤两。
这一日，一道来自河南的八百里加急奏报被直接送到了文华殿。奏报称黄河决口，数县被淹，灾民数十万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更棘手的是，当地官仓存粮不足，且因水患道路不通，外地粮草难以迅速调入。雪上加霜的是，奏报中提到，已有小股灾民开始哄抢富户粮店，与官差发生冲突，局势有一触即发、酿成民变的趋势。
奏报最后，是地方官哀恳朝廷速拨钱粮、派员赈济并弹压局面的请求。
这道难题被直接摆在了朱允炆和他的东宫属官面前。齐泰、黄子澄等人立刻引经据典，讨论如何从周边州县调粮、如何筹措款项、如何申饬地方官员失职，甚至有人提议应立刻调派附近卫所官兵，以防民变。
朱允炆听得眉头紧锁。这些建议听起来冠冕堂皇，却似乎都远水难救近火，而且“弹压”二字，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他连续几晚辗转反侧，对着地图和账册苦思冥想，却总觉得提出的方案隔靴搔痒，无法真正解决那数十万灾民即刻的生存危机和即将失控的情绪。
（二）
眼见朱允炆日渐焦虑，形容憔悴，古潼在一次课后留了下来。
“殿下可是在为河南水患之事忧心？”古潼的声音平静，打破了殿内的沉闷。
朱允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先生可有良策？齐先生他们所言，虽有理，却恐缓不济急。孤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最快地安顿灾民，平息骚动。”
古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可知，灾民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害怕的是什么？最怨恨的又是什么？”
朱允炆一怔，迟疑道：“需要粮食……害怕饿死……怨恨……官府无能？”
“是，也不全是。”古潼走到殿中，目光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惨状，“他们此刻最需要的，是立刻能入口的吃食和安全的栖身之所；最害怕的是被朝廷抛弃，任其自生自灭；最怨恨的，是富户围积居奇，是官差如狼似虎，是看不到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他转向朱允炆，目光灼灼：“殿下坐在深宫，依据几纸文书，如何能真切体会这些？又如何能制定出最对症的方略？”
朱允炆若有所悟：“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何不亲自去看看？”古潼语出惊人，“不是去河南，而是去京畿附近的流民安置点。近日亦有水患，已有灾民陆续涌入京师外围。去看看他们吃什么，住哪里，听他们说什么，想什么。答案，不在奏疏里，而在灾民中间。”
（三）
朱允炆心中震动，犹豫道：“这……于礼不合，且恐有危险……”
“微服即可，多带护卫。殿下将来要治理的是天下万民，岂能永远困于宫墙之内？”古潼语气坚定，“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殿下才能知道，是立刻开设粥棚、以工代赈修葺堤坝更重要，还是空谈调粮更重要；是严惩几个囤粮奸商、抄没其粮以安民心更有效，还是单纯申饬地方官更有效；是派太医防止瘟疫爆发更紧迫，还是派军队弹压更紧迫。”
朱允炆被说动了。他当即采纳古潼的建议，一番安排后，带着几名精干侍卫，换上寻常富家公子的服饰，悄然出了皇城。
在城外肮脏混乱的流民聚集地，朱允炆亲眼看到了面黄肌瘦的孩童、唉声叹气的老人、眼中充满绝望和戾气的青壮。他听到了他们对官府效率低下的抱怨、对奸商抬价的痛骂、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这一切，远比任何奏疏上的文字都更具冲击力。他心中那点“仁政”的理想，终于落到了实实在在的、满是泥泞的土地上。
回来后，他彻夜未眠，但不再是空泛的焦虑，而是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和清晰的思路，重新起草了一份详细的赈灾条陈：命令京兆尹立刻于城外开阔地搭建临时粥厂和窝棚，优先安置老弱妇孺；勒令京师所有粮商平价售粮，敢有囤积居奇者，严惩不贷，抄没粮米用于赈济；征发青壮灾民，由官府提供工具伙食，即刻开始疏浚京城周边淤塞河道，以工代赈；派遣太医院医生巡回诊治，发放避瘟药材……
条陈送呈朱元璋御览。
老皇帝看着这份不再是空谈道理，而是充满了具体措施、甚至带着一丝铁血手腕（如严惩奸商）的方案，久久沉默。他看得出来，这背后有古潼的影子，但更难得的是，朱允炆显然真正去看了，去想了，将“仁”落在了“术”上。
（四）
朱元璋缓缓放下条陈，眼中神色复杂。孙子的成长令他欣慰，但那份成长背后过于清晰的“古潼印记”，又让他心中的警铃再次大作。
如此善于引导，如此能切中要害……古潼此人，对允炆的影响实在太深了。深到已经可以左右他的决策，塑造他的思维。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冰冷，望向殿外虚空。允炆仁柔，需要的是能臣，但绝不能是能架空他的权臣。如今外有藩王窥伺，内有此等心思深沉、能力卓绝的近臣……他死之后，允炆真的能驾驭得了吗？
或许……是该提前帮孙子扫清一些障碍了。
不是那些跳梁小丑般的文官，而是那些……或许并无反心，但资历过老、功勋过高、连新君都可能难以绝对掌控的……功勋老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一种潜在威胁，更容易被古潼这样的人借力利用。
一道冷酷的杀机，在这位垂暮帝王的心中缓缓升起。他要为孙子留下的，是一个尽可能“干净”、易于掌控的朝堂。而一些人的命运，在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已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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