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太傅非臣 > 第三十八章 仁术挣扎 阴影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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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尚主风波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虽骤然倾盆,却也很快雨过天晴,只留下些许潮湿的痕迹和心有余悸的记忆。朝堂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运转,但东宫内的气氛却悄然变得更加凝练和……紧迫。

朱元璋显然加快了移交权力的步伐,更多棘手、关乎国计民生的政务被送到朱允炆的案头。不再是简单的披阅建议,而是需要他做出明确的判断和批示。

这一日,摆在朱允炆面前的是一道关于淮南水患后灾民安置及税赋减免的奏疏。地方官请求免除灾区三年钱粮,并拨发大量库银用以赈济和重建。

朱允炆看着奏疏中描述的“屋舍倾颓,饿殍载道”的惨状,仁心大恻,提笔便欲准奏,并还想额外加拨一批药材以防瘟疫。

“殿下,且慢。”古潼的声音在一旁平静地响起。

朱允炆笔尖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古潼上前一步,指着奏疏上的数字:“殿下仁德,体恤百姓,此乃万民之福。然,淮南去岁已因蝗灾减免部分税赋,今若再全免三年,且需巨额拨银,则淮南一府未来数年几无赋税上交国库,反而需持续投入。国库虽丰,亦非取之不尽。此例一开,周边遭灾州县若纷纷效仿,朝廷将何以应对?”

他拿起另一份户部的文书:“且臣查过去十年账目,淮南府水利修缮款项屡次拨付,却收效甚微,其中恐有虚报贪墨、工程不固之情。此次水患,人祸恐大于天灾。”

朱允炆愣住了,他只看到了百姓疾苦,却未想到这背后错综复杂的财政和吏治问题。他犹豫道:“那……先生之意是?”

“灾要赈,民要安,但须讲求方法。”古潼目光沉静,“臣建议,准其部分减免,以一年为限,视今秋收成再议后续。拨发赈济银两需分批次,并派御史随行监督,确保钱粮尽数用于灾民。同时,严旨责成当地官员即刻组织民夫疏浚河道、加固堤防,以工代赈,既可快速恢复生产,亦可避免懒汉滋生。对于水利款项贪墨之事,另案严查,以儆效尤。”

这是一套组合拳,既体现了朝廷恩泽,又考虑了财政可持续,更暗含了整肃吏治的锋芒,将单纯的“仁政”提升到了“治国之术”的层面。

朱允炆听得豁然开朗,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先生思虑之周全、手段之老辣,远超他的想象。他依言批红,但心中那份“仁政”的纯粹感,却仿佛掺入了一些别的东西,变得沉重起来。

(二)

类似的情景不断上演。在处理一桩涉及勋贵子弟强占民田的案件时,朱允炆怒不可遏,欲严惩不贷。古潼却提醒他需平衡勋贵集团的情绪,建议稍作惩戒,勒令退田赔款即可,避免激起更大反弹,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行整顿。在用人方面,古潼也更倾向于选择那些有才干但或许德行有瑕的官员,而非纯粹的道德君子,理由是“水至清则无鱼,治国需务实”。

每一次,古潼的建议都精准有效,化解了难题,但也一次次冲击着朱允炆自幼接受的儒家“仁德治国”、“亲贤臣远小人”的理想教育。他发现自己常常陷入两难:遵循本心的“仁”,似乎显得天真无用;采纳先生的“术”,又觉得背离了圣贤之道,内心备受煎熬。

他对古潼的依赖与日俱增,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因为只有依靠先生,他才能在这复杂的政务迷宫中找到出路。先生就像一座无所不知的灯塔,在他最迷茫的时候指引方向。这种依赖,逐渐蜕变成一种更深的情感羁绊,混杂着敬仰、信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

(三)

然而,就在这种依赖日益加深的同时,另一种声音也开始在他心底悄然回响。

那是皇祖父朱元璋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警示,如同梦魇般不时浮现——

“……允炆那孩子,心太善,耳根子软,这是好,也是不好……容易被人拿捏,容易被人利用。”

“尤其……是允炆身边那个古先生。”

“此人……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心惊……”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毒刺,在他对古潼全然的信任中,埋下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疑虑的种子。

他会下意识地观察古潼。先生为他谋划,是否全然为了他?还是为了……实现先生自己的某种抱负或理念?先生那深不见底的智慧和无懈可击的冷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如果有一天,先生的意志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他该怎么办?他有能力反抗吗?

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恐惧和羞愧,觉得是对先生的一种背叛。他立刻将其压下去,但阴影一旦产生,便难以彻底驱散。

尤其是在看到古潼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方势力,甚至能巧妙影响皇祖父和宝庆姑姑的想法时,那种“先生无所不能”的感觉,在带来安全感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丝隐隐的敬畏和……不安。

(四)

这一日课后,朱允炆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师生二人。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请教政务,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古潼,眼神复杂,轻声问道:“先生……您为何要如此尽心尽力地辅佐孤?您……想要什么?”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极大的勇气。这是他内心挣扎的外化,既是对那份依赖的确认,也是对那丝阴影的试探。

古潼正在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迎上朱允炆那双充满了困惑、依赖以及一丝不易察觉警惕的眼睛,心中了然。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朱允炆面前,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殿下,”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臣所求,并非高官厚禄,亦非青史留名。”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语,最终极其郑重地说道:

“臣只愿,能看到殿下成长为一位足以肩负这万里江山的明君。能看到这天下,少一些战乱流离,多一些太平安宁。而臣……能作为一块垫脚之石,一把守护之刃,见证并略尽绵力于此过程,便足慰平生。”

“此心,唯天可鉴。”

他的话语坦荡而炽热,没有丝毫闪烁回避,将那宏大甚至有些理想化的目的直接呈现在朱允炆面前。

朱允炆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清澈坚定、仿佛容不下半点污秽的眼睛,心中的疑虑和阴影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灼热的坦诚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汹涌的依赖和感动。

他几乎是仓促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湿意,低声道:“孤……明白了。是孤失言了。”

然而,在他心底最深处,那被暂时压下的阴影,真的消失了吗?或许,只是埋得更深了。信任与猜忌,依赖与恐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正在这位年轻皇太孙的心中,交织成一幅越来越复杂的图案。而古潼的存在,既是这幅图案最亮的色彩,也是其最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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