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至谦接下古潼所托之事，如同怀抱一团炽炭，坐立难安。此事风险极大，一旦败露，不仅是掉脑袋的罪过，更会牵连燕王府，彻底断送他在主子心中的价值。然而，古潼的分析没错，一个被拔去爪牙、圈禁府邸的古潼，对王爷而言确实失去了最大的利用价值。于公于私，他都必须一试。
他不能直接接触宝庆公主，更不能接触贵妃。唯一的突破口，在公主身边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能影响公主心绪的人——比如，那位常年伺候公主笔墨、性情温和沉静、且家乡恰好与徐至谦祖籍相邻的老尚宫。这层微薄的多谊，在平日毫无用处，在此刻却可能成为撬动局面的支点。
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一番周折和风险巨大的试探后，徐至谦的人终于将一番“闲谈”递到了那位老尚宫耳边。谈话内容并非直接诋毁古潼或劝说公主，而是以一种过来人的、关切的口吻，谈及“驸马都尉”看似尊荣实则寂寥的生活——远离朝堂，空有抱负不得施展，终日困于府邸，与公主纵然情深，久而久之，恐也相对无言，毕竟天地悬殊，能有多少共同言语？又谈及真正疼爱女儿的陛下，必不忍心见女儿将来与驸马面面相觑，生活寡淡无趣。
这些话，如同细小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渗入土壤。
（二）
宝庆公主朱云微这两日也心事重重。那日在父皇面前的冲动之举后，她羞得几日不敢见人，但心底又存着一丝隐秘的期盼。然而，宫中的风言风语和某些人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话，也开始飘进她的耳朵。
“公主殿下日后若是出降，驸马爷必定日日陪伴，游山玩水，真是羡煞旁人。”“是啊，只可惜了古先生那般大才，若尚了主，便再也不能为太孙殿下分忧解劳，只能吟风弄月了。”“听说前朝哪位驸马，就因为闷得慌，差点得了郁症呢……”“殿下天真烂漫，最是喜动，不知将来能不能耐得住府邸的清静……”
起初她并不在意，但听得多了，那颗被爱情冲昏的小脑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起来：先生那样厉害的人，如果整天只能陪着她赏花看鱼，不能再和皇兄讨论那些她听不懂却觉得无比厉害的天下大事，他……真的会开心吗？他们在一起，除了她叽叽喳喳说些宫里趣事，先生温和地听着，还能说些什么呢？日子久了，先生会不会觉得她很无趣？会不会……后悔？
她想起先生看她时总是温和却带着距离的眼神，那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需要呵护的晚辈，而非……而非心仪的女子。那份她所以为的“喜欢”，似乎从未得到过任何明确的回应。
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失落渐渐取代了最初的羞涩和甜蜜。
（三）
这日，宝庆公主又习惯性地想去东宫寻古潼，却在自己宫门口被那位老尚宫“偶遇”了。
老尚宫慈爱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殿下可是又要去寻古先生？唉，奴婢多句嘴，殿下如今大了，有些事也该多想想。古先生是经世之才，心系天下，陛下和太孙殿下都倚重得很。奴婢听说，陛下有意让先生尚主，这虽是恩宠，可……可奴婢瞧着，倒像是把天上的雄鹰圈进了金丝笼里，可惜了那一身翱翔万里的本事啊。殿下您心地最善，当真忍心吗？”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宝庆公主心上。她猛地停住脚步，脸色微微发白。“金丝笼”……“可惜”……这些词刺痛了她。她只是喜欢先生，想天天见到他，从未想过这会“圈禁”他，会“可惜”了他的才华。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喜欢，可能对先生而言，并非幸福，而是一种剥夺和束缚。
（四）
当日晚间，宝庆公主罕见地没有吵闹，安安静静地用了膳，然后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发呆许久。
第二日，她红肿着眼睛，去求见了朱元璋。
御书房内，朱元璋看着小女儿这副模样，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朕的宝贝女儿了？”
宝庆公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道：“父皇……儿臣……儿臣前几日糊涂了……说的话不作数了……求父皇收回成命，不要……不要给古先生和儿臣赐婚了……”
朱元璋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这是为何？前几日不是还羞答答地指给父皇看吗？怎么又变卦了？可是古潼那厮惹你不快了？”语气中带上一丝寒意。
“不是的不是的！”宝庆公主连忙摇头，哭得更凶了，“先生很好……是儿臣……儿臣自己想明白了。先生是做大事情的人，是要辅佐皇兄治理江山的，儿臣不能……不能那么自私，把他关在公主府里只陪儿臣一个人玩……那样……那样先生会不开心的，儿臣也会看不起自己的……呜呜……”
她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情真意切，完全是一个小女孩“想通”后的懊悔和“伟大”牺牲，看不出任何被教唆的痕迹。
朱元璋盯着她看了良久，仿佛要分辨这其中是否有伪饰。但宝庆公主那纯粹懊恼和伤心的表情，不像作假。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是古潼暗中搞鬼？不像，这更像是宝庆自己钻了牛角尖。是有人点拨？谁？目的何在？
但无论如何，结果似乎……并不坏。既全了女儿“懂事”的心意，又……
老皇帝脸上的寒意消散，化作无奈的慈爱，起身将女儿扶起来：“好了好了，快起来，哭成小花猫了。朕知道了，既然我的宝庆想明白了，那不嫁就不嫁。朕再为你挑更好的如意郎君，好不好？”
宝庆公主扑在父皇怀里，用力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弄丢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朱元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变得幽深难测。
古潼……这次，算你运气好。但朕的戒心，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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