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宫中的风声，总是传得飞快。尽管朱元璋和古潼都未曾声张，但皇帝有意招古潼为驸马的消息，还是如同滴入静水的墨点，迅速在东宫范围内晕染开来。自然，也传到了朱允炆的耳中。
初闻此事，朱允炆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酸涩、恐慌和巨大失落感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先生……要尚主？要成为他的姑父？要离开东宫，离开……他？
一整日，他都心神不属。批阅奏疏时，字迹在眼前晃动，却看不进心里；听讲学时，古潼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他却只觉得那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不敢去看古潼，生怕自己眼中失控的情绪泄露了心底翻江倒海的秘密。一种被抛弃、被割裂的痛楚，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晚膳草草用了几口，他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他心中的晦暗。他坐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古潼平日为他批注功课时留下的字迹，只觉得那墨迹灼人。
（二）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古潼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外的廊下。他同样心绪难平，徐至谦那边的消息尚未传来，前途未卜，而宫中的流言想必已到了朱允炆耳中。他深知朱允炆的敏感与依赖，此刻必然备受煎熬。他需要见他，哪怕不知该如何解释，哪怕只是确认他的状态。
他走到书房门前，抬手欲叩，却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吸鼻子的声音。
古潼的手僵在了半空。允炆……在哭？
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古潼的心脏，比面对皇帝的威压时更加深刻。所有的算计、筹谋，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没有叩响那扇门，而是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无声地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了地上。
门内，朱允炆听到门外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哭声戛然而止，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谁？”
门外，传来古潼极度疲惫、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殿下，是臣。”
朱允炆的心猛地一跳，慌乱地擦干眼泪：“先……先生？您怎么……”他下意识地想开门。
“殿下不必开门。”古潼的声音阻止了他，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恳求，“就这样……让臣隔着门，说几句话，可好？”
朱允炆开门的动作顿住了。他犹豫了一下，听着门外那人异常的语气，心中更加不安，却也莫名地，依言缓缓靠着门板，同样坐了下来。厚厚的门板隔开了两人，却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和心跳。
（三）
廊下的冷风穿过，吹动古潼的衣摆。他仰头靠着门，望着廊外寂寥的夜空，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不是在对朱允炆说，而是在对着这片时空倾诉：
“殿下……或许觉得臣来历不明，心思深沉，步步为营。”他自嘲地笑了笑，“臣有时亦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无所依归。”
门内的朱允炆屏息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先生谈起自身，如此直白，如此……悲伤。
“直到……在那谨身殿，第一次见到殿下。”古潼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极淡的暖意，“殿下那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清澈，却又带着沉重的忧惧。那么单薄，却要扛起这万里江山。”
“臣当时就在想……这个世界或许冰冷又荒谬，但若能护住这份清澈，或许……臣这误入之人，也算有了那么一点意义。”
他的话语坦诚得惊人，剥去了所有君臣师徒的伪装，露出了底下那颗穿越了时空、无比孤独却又燃烧着守护之火的灵魂。
“教殿下读书，为殿下析政，看殿下一点点成长，会反驳，会坚持，甚至会为了保护臣而鼓起勇气直面三司……臣心里……是高兴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甚至觉得，或许命运让臣来此，就是为了……为了……”
他哽住了，那个“你”字在唇边辗转，最终却无法说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尚主之事，”他终于切入核心，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挣扎，“非臣所愿，更非臣所求。那是一条死路，一条将臣与殿下……彻底隔绝的路。臣绝不会走。”
门内的朱允炆早已泪流满面，他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先生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原来先生是这样看他的，原来先生守护他的心意，如此深沉而痛苦。
“殿下，”古潼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无论陛下如何施压，无论前方是何等绝境，臣都不会离开殿下身边。这是臣对……对命运的承诺，也是对……对您的承诺。”
（四）
话音落下，门外再无声音。只有夜风吹过屋檐的轻响。
门内门外，两人背靠着同一扇门，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微温透过冰冷的木板传递过来。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甚至看不到彼此，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刻的情感连接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建立起来。
朱允炆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但之前的恐慌和失落已被一种巨大的、酸楚的安心感所取代。他知道，先生没有骗他，先生不会走。
良久，朱允炆才用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轻轻回应：“孤……我知道了。先生……也要信我。”
简单的几个字，却重若千钧。这是一个来自未来帝王的、青涩却真诚的回应和承诺。
古潼靠在门外，闭上眼，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他知道，今夜这冒险的倾诉，或许未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但却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座超越君臣、近乎灵魂共鸣的桥梁。
这情感危险而禁忌，却也是他们在未来狂风暴雨中，能彼此依靠的、最坚实的力量。
夜还很长，危机并未解除。但至少在此刻，隔着一扇门，两颗孤独而挣扎的心，前所未有地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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