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华殿内，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书墨的清香。古潼依旧一身青袍，立于案前，为皇长孙朱允炆讲解经义。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引经据典，剖析入微，与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份历经生死劫难后的沉静，如同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无形的微光，使得他原本就深邃的气质更添了几分令人难以捉摸的威严。他的目光依旧温和，但在那温和之下，是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锐利。偶尔停顿间隙，他的视线会极快地扫过殿外值守的侍卫、低头记录的起居注官，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观察，而是带着审视和评估。
朱允炆听得比以往更加专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全神贯注的依赖。他的目光几乎黏在古潼身上，不仅是在汲取知识，更像是在汲取一种安全感。古潼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聆听，不时提出疑问，但那疑问背后，往往藏着寻求肯定和指引的渴望。经过此次风波，他对古潼的信任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这种全身心的托付，让古潼欣慰，更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压力。
课间休息时，内侍照例奉上茶水。朱允炆挥退了旁人，殿内只剩师生二人。
“先生……”朱允炆捧着茶盏，指尖微微发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委屈，“那几日……我……”他似乎想为之前的怀疑道歉，又想倾诉独自面对压力的恐惧，却不知从何说起。
古潼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殿下，过往之事，无需再提。雷霆雨露，皆为天恩。经此一事，殿下沉稳睿智，更胜往昔，此乃社稷之福。”他将话题引向积极的方面，肯定朱允炆的成长，既是安慰，也是鼓励，更是一种不着痕迹的引导，让他向前看。
朱允炆听到他的肯定，眼睛微微亮了些，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奖赏，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定不会辜负先生教诲，也不会再……再那般软弱了。”他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古潼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朱允炆的成长是真实的，但这成长是基于对创伤的反应和对自己的极度依赖，其根基并非完全稳固。他就像一株努力向着唯一光源生长的植物，一旦光源消失或偏移，后果不堪设想。
（二）
下课后，古潼退出文华殿，在宫廊下遇到了似乎“偶遇”的徐至谦。
徐至谦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刚正不阿的模样，对着古潼规规矩矩行礼：“古先生。”
“徐舍人。”古潼还礼，目光平静无波。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了一段。徐至谦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只有两人能听见：“先生此次逢凶化吉，实乃万幸。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先生日后还须更加谨言慎行才是。”他的话听起来是善意的提醒，但结合他的身份，却又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是在代表燕王示好？警告？还是他自身一丝未泯良知的不安？
古潼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多谢徐舍人提醒。古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俯仰无愧于天地。至于风雨……既入此门，便从未奢望能永远晴空万里。”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接了话，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滴水不漏。
徐至谦闻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加快脚步离开了。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出一股僵硬的沉重。
古潼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凝。徐至谦的挣扎，他看在眼里。这是一个被忠义和责任撕裂的灵魂，是这盘棋局中一枚痛苦而关键的棋子。
（三）
乾清宫。
朱元璋听着毛骧（锦衣卫指挥使）的低声禀报，内容正是文华殿内古潼与朱允炆的互动，以及古潼与徐至谦那短暂的对话。
老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龙椅扶手。
“允炆那孩子……倒是更黏着他那先生了。”朱元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也好，经些事，总得长点记性。知道谁才是真能靠得住的人。”
毛骧低着头，不敢接话。
“古潼……”朱元璋念着这个名字，微微眯起眼睛，“倒是沉得住气。刚从那鬼门关转一圈回来，就能稳坐钓鱼台，该讲课讲课，该敲打敲打……这份定力，哼，非常人能有。”
他停顿了片刻，殿内只剩下手指敲击扶手的笃笃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
“他越是这般沉稳，越是这般……无懈可击，”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咱这心里，就越是不得劲儿。”
“标儿仁厚，能容人。允炆……耳根子软，心肠也软。”老皇帝像是在分析两块材料，“古潼这样的人，放在标儿身边，是良辅。放在允炆身边……”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明确的指责都更令人胆寒。
帝王之心，深如渊海。他欣慰于孙子的成长，却警惕着促成这份成长的“催化剂”。他需要能臣辅佐继承人，却绝不能容忍一个可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甚至左右皇帝意志的“权臣”雏形出现。
古潼的官复原职，并非危机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更凶险、更无声的博弈的开始。一道无形的、来自最高权力的审视目光，已如同实质的阴影，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身后。而他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因为他知道，那双衰老却依旧锐利无比的眼睛，正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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