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繁琐而压抑的丧仪终于暂告一段落。持续的跪拜、哭临、接待吊唁,几乎耗尽了朱允炆本就孱弱的心力。他被宫人搀扶着回到东宫,却不愿去寝殿休息,而是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走进了文华殿的书房。
这里,还残留着父亲昔日批阅奏疏的气息,也充满了与古潼讨论学问、聆听那些新奇见解的回忆。如今,物是人非,巨大的空旷和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瘫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张宽大椅子里,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臂弯,瘦削的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着。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琉璃瓦,更添凄清。
古潼处理完灵堂的后续事宜,得知皇太孙独自去了书房,心中忧虑,匆匆赶来。只见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朱允炆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显得无比脆弱,如同被遗弃的幼兽。
他心中一痛,放轻脚步走过去,低声唤道:“殿下?”
朱允炆没有抬头,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
古潼叹了口气,拿起一旁挂着的薄毯,轻轻披在他身上。动作温柔而自然。
就在毯子落下的瞬间,朱允炆却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古潼的手腕。他的手冰凉,却用力极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抓住的是救命的稻草。
“先生……别走……”他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和深深的恐惧,“我害怕……父皇走了……他们都看着我……那些奏疏……那些皇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话语混乱而破碎,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依赖和脆弱。此刻,他不再是皇太孙,只是一个骤然失去所有庇护、被迫面对狂风暴雨的十七岁少年。
古潼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朱允炆齐平,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着他:“殿下,臣不会走。臣答应过太子殿下,会辅佐您。无论发生什么,臣都会在您身边。”
他的声音低沉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朱允炆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澈而坚定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像那些老臣般浑浊算计,不像内侍般谄媚畏惧,也不像皇叔们那般充满审视和压迫。它清澈、睿智,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却又盛满了此时此刻独予他的、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他无法准确形容,却让他心跳失序的温度。
“可是……我……”朱允炆的声音依旧哽咽,“我比不上父王……我做不到……”
“殿下,”古潼打断他,语气异常认真,“您不需要成为太子殿下,您只需要成为您自己。仁厚并非弱点,而是您最可贵之处。至于其他,有臣在,有各位大臣在,我们可以一起学,一起面对。”
“一起?”朱允炆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仿佛从中汲取到了莫大的安慰。
“是,一起。”古潼肯定道,他甚至下意识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朱允炆依旧紧抓着他手腕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
这个逾越君臣界限的、近乎安抚的触碰,让朱允炆浑身轻轻一颤。一股奇异的暖流从那被触碰的手背窜起,瞬间涌遍四肢百骸,竟奇异地压过了些许冰冷的恐惧。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这般亲近的、不含任何礼法规矩的接触。父皇是威严的,母亲是慈爱但守礼的,师傅们是恭敬刻板的。
唯有古潼……唯有他的先生,是不同的。
(二)
殿外雨声渐密,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交织在一起。
朱允炆渐渐止住了哭泣,却依旧没有松开手,反而像是贪恋那一点温暖和力量,抓得更紧了些。他甚至无意识地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古潼的肩膀上,这是一个极度依赖和寻求安慰的姿态。
古潼身体微微一僵。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退开,这是大不敬。但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细微颤抖和温热的呼吸,他的心软了下来。他知道,此刻这个少年需要的不是一个恪守礼法的臣子,而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他最终没有动,任由朱允炆靠着。
两人就这样,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在昏暗的光线下,保持着这个亲密而逾越的姿势,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哀伤的氛围。
“先生,”良久,朱允炆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就像……就像父王希望的那样?”
古潼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历史的结局,他知道自己无法承诺“一直”。但在此刻,看着这个将全部信任和依赖都交付给他的少年,他无法说出残忍的真相。
“只要殿下需要臣,臣就会在。”他给出了一个尽可能真诚却又留有余地的回答。这既是谎言,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给的承诺。
朱允炆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又或许他只是太累了。他轻轻嗯了一声,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他竟然就这样靠着古潼,沉沉地睡了过去。连日来的悲恸和焦虑,在此刻难得的安心感中,终于击垮了他。
感受到肩膀上均匀的重量,古潼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份全然的信任和依赖有多沉重,也知道其中悄然滋生的、超越师徒的情感有多么危险。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试图在不惊醒朱允炆的情况下将他扶正。
然而,就在他动作的瞬间,睡梦中的朱允炆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先生……别离开……”
古潼的动作瞬间停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泛起一阵酸楚的涟漪。他最终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朱允炆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拉过薄毯,仔细地替他盖好。
他就这样半跪在椅边,守着他熟睡的学生,未来的皇帝,也是他已知悲剧的主角。窗外雨声潺潺,殿内烛泪无声滑落。
那一句无意识的呢喃,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少年悸动的心田,也像一道枷锁,捆住了穿越者试图挣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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